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征文推荐 | 张劲松:一帘幽梦恍如昨

作者:张劲松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一帘幽梦,数万个日日夜夜,长河中泛起无数浪花。为师者,当耐得住寂寞,守得了清贫。
恍如昨日,谭家祠堂青灰色的瓦,默守着远离繁华都市的寂寞。朱红的漆柱,任凭风吹日晒,挺直脊梁细数甘于清贫的点点滴滴。
任时光匆匆,一去八年,始终旧梦依稀。他陪着逐渐垮塌的土坯房消散在天地之间,只有无名的墓碑留下岁月的印证。而我就站在坟前,望着香烛燃起袅袅青烟,逐渐模糊的片段,回到曾经的瞬间。
我的外祖父出生在沈家院子,由晚清时期沈姓举人所建。全院最高处有一莲池清澈见底,三百米外另有一口大堰塘肩负洗衣灌溉的使命,院子脚下的半山腰有一溪沟,顺流直下三里,流入山下桐溪村,再汇入汝溪河,最终融入长江。
他有一手漂亮的毛笔字,村里红白喜事都会邀请他执笔写对联。幼时我亲见来人求字,他蜻蜓点水般从砚台匀墨,在宣纸上龙飞凤舞。那时年幼的我以为是砚台的魔力,幻想着有朝一日借着它的魔力,我也能写出漂亮的毛笔字。于是在八岁那年,我借着凳子偷偷爬到桌上,再踮脚从衣柜顶摸到了那方砚台,欢喜不已。
建国初期“扫盲”运动如火如荼,“以民教民”效果显著,“夜校”和“识字班”成为扫盲运动的主战场。有着两百年历史的谭家祠堂被改造成识字班,古物破坏殆尽,只剩青瓦漆柱和壁上石碑。沈家院子附近的公所也被改造成梨树湾识字班,书桌板凳全靠村民自发捐赠。
1958年,识字班夫子因年事已高,不能再胜任教师一职,但识字班不能一日无师。他身为村会计,又是少数派知识分子,自然成为村民心中的上上人选。那些年虽一直提倡尊师重道,但教师的社会地位并不高,人送外号“教书匠”,没人愿意当教师。他本来一直拒绝,直到临近开学的那晚,村民们带着孩子,聚在沈家院子求他出任教师。望着孩子们稚嫩的眼神,满含对知识的渴望,锐利地刺痛着他的心。最终长辈们光宗耀祖的希望就此落空,他走上三尺讲台,从谭会计变成谭老师。
1972年,从教十二年后,他由民办教师转编为公办教师,镇上小学向他抛来橄榄枝。那时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仅凭每月18元工资,无法养活一家7口人。必须依靠田地才能养家糊口,可耕田下地都是体力活,他在镇上教书育人,交通不像现在这般方便,从学校步行回家需3个小时。家中一切事务只能依靠妻子,既要孝顺公婆,又要照顾四个孩子,还要挖地下田干农活。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孩子们5岁背着父亲量身编织的迷你背篓上幼儿园,放学后采猪草;6岁跟着大人们上坡,看挖地、除草、种庄稼;8岁做饭洗碗打下手;11岁正式接过锄头上坡干活……
妻儿为家忙碌的身影在他脑海挥之不去。身为人子不能承欢膝下尽孝于前,身为丈夫在妻子最艰难的时候无法担起家中农活,身为父亲不能悉心教导子女尽享天伦……可乡镇无论是教学条件还是生活条件都远胜农村,趁年轻更是前途无量,要前程还是家庭?他毅然选择了后者,主动申请回八角村小教书,回到妻儿身边,回到生长于斯的农村,终其一生再没离开八角村。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38年寂寞与清贫长伴。白天他是八角村小教师,放学后是普通农民,挑粪挖地样样都干,随时披星戴月。计划经济时代,物资有限,凭票供应,上至中央下至地方,都发行有粮票、肉票、布票等等票据。一套衣服先从长女穿起,直到长高不合身了再换给次女,次女也穿不了了再传给幺女,从长到幼,满是补丁。浅绿色的帆布书包,儿子挎着它上学,孙子上学了还是挎着它……一直到子女们成家立业才得以改善。
1982年,舅父作为全家唯一的高中生顺利毕业。亲姐妹们,要么没读过书,要么只读完小学。他毕业前改革开放热潮已席卷全国。同学们满是豪情壮志,离开村子奔前程,他当然也怀着同样的梦想,希望走出村子改变务农的命运。那时他本已踏入县城,然而父亲一句“回来”改变了他的人生,谭家祠堂因此迎来第二位谭老师。多年后的同学聚会,有的从政位居高官,有的从商下海挣了大钱。有同学当面问他,一辈子当个教书匠耗在偏僻的旮旯里值得吗?那晚他喝醉了,满眼的泪,无法挣脱25年民办老师的临时工身份。
1995年,我的父母受改革开放影响,解放了思想,丢下了农活,随着南下大军前往广东省东莞市务工,我成为留守儿童和外祖父母一起生活。外祖父喜欢边看电视边抽叶子烟,浑身散发着烟叶的味道,我极不愿靠拢。他便趁我不注意,猛抽一口后冲我吐烟,惹得我连连发呛咳嗽,我便用小拳头锤他腿,报以颜色。他又挠我咯吱窝,使我扭捏着哈哈大笑无法挣脱。午休前他会拿着书侧躺着看,我从书底下钻出头来,再从他两臂间穿过,挽着他的手翻过小身板,躺在他身上挨着胸膛,另一只手则在书上指过来划过去,只顾捣蛋,认不得那一大箩筐的字。直到进入谭家祠堂念幼儿园和小学,才渐渐看懂了这些神仙般的文字。舅父是我的启蒙老师,拿着竹条教我们“abcd”。听说过以前表哥们钻桌子的光辉事迹,我自然不敢顶撞他,饶是如此小心,也总免不了做错题挨罚。
2008年,兜兜转转加之跌跌撞撞的二十五年,舅父终于如愿通过考试,从代课老师转为在编公办教师。如今56岁的他依然奋斗在农村教育第一线,在外祖父执教多年的八角村小任教。同年,一起玩大的表哥大学毕业,远走重庆进入格力工厂。我以为他终于摆脱农村教书的命运,不用走和爷爷、父亲一样的路。等我大学毕业回村,才发现八角村小多了一名谭老师,竟然是他。代课两年后,他通过公招考入编制,和舅父一起奋斗在八角村小。缘分总是说不清道不明,从来没想过成为教师的一家三代人,奇妙的走上了教师岗位,在八角村小扎根,总教龄超过82年。爷爷教了父亲,父亲教了他,此刻他又教着儿子,颇有代代相传的意味。我笑他干脆让侄儿将来念师范,那就是一家四代从教,称得上教师门第。
转眼2019年,青烟袅袅,坟茔无声,不觉间已是建国70年。沈家院子由盛转衰,曾经的住户们,有的离开重庆,有的定居县城,都住上了新房,过上了好日子。而今故地人声消散,化作鸟兽啼鸣。青石板随风幽咽,土坯房无力垮塌。莲池水满自溢,莲花不再盛开。堰塘化作浮萍乐园,迷失最后的底气。只有小溪沟低语着,一如既往汇入桐溪直奔长江。
淡看山河依旧。谭家祠堂在十五年前关上大门,退出农村教育舞台。随着农村教育经年累月的投入,八角村小几经发展,变成了现代化完全小学。多媒体教学取代了粉笔,符合人体工程力学的新桌椅不再让学生弯腰驼背,崭新教室不再逢雨便漏,配置着新一代计算机,光纤联通着优质课程资源,拉近了大山和世界的距离。这一切变化超乎想象,可以预见在新环境下茁壮成长的花朵们,在不久的将来必然会成为实现伟大复兴的中流砥柱。
却道物是人非。第一代谭老师在八年前去世,这八年来,我数次梦回土坯房。有时梦见仍是八岁的模样正翻出那方砚台,有时重回谭家祠堂读书,有时站在八角村小上课,但每次都是梦中和外祖父母见面时惊醒。明知逝者已矣,不过一帘幽梦,却恍如昨日。若许从头,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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