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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忽培元:《群山》第4章

第4章:学校放了暑假。文瑞帮着大哥、二哥忙完山里的农活,就一个人躲在龙门上的阁楼里读书

民国初年,陕北山区的教育,较之清末年间,已经大有改观。除了榆林、绥德办有省立中学或师范,各县也都办起一两所高等小学。教学的内容,也由原先那种只讲“四书”、“五经”的旧学,改进为学习国文、算术和自然、地理一类的新学。连有些偏远乡村,也开始办起公立的初等小学。马家坪小学,就属于这一类学校。然而多数农家子弟还是不得其门而入。

文瑞要念书了,最高兴的人是他的祖母。她一连熬了好几夜,用自己亲手织染的爽蓝老布,给文瑞缝了一身新衣服和一个新书包。她要让文瑞穿得体体面面走到人前里,要让先生和学生们都看见,我们文瑞有人心疼哩。年迈多病的老祖母,她心中怀着一个多么善良美好的愿望呀。一连几夜,她守着油灯飞针走线。贤惠爽直的大嫂,为他赶做一双结实的新鞋,亲手给他穿到脚上。

临报名那天早上,他家的小院里像过喜事一样。祖母和大嫂天不亮就起来忙活。文瑞洗了脸,又让祖母修剪手指甲,然后才穿上新衣新鞋,背上新书包。祖母和大嫂眼里,那个受苦熬累的小羊倌,转眼变成了斯斯文文、富富泰泰的学生娃儿。祖母心疼地摸着他的头说:“娃娃呀,到了学堂可要听先生的话,好好念书。”文瑞紧咬嘴唇,像大人那样自信地点点头。大嫂替他扣着衣领上的扣子说:“好兄弟,念书可要操心哩!你大哥为你念书,跟咱大恼得话也不说。赶明儿考个头名状元郎,好让你大哥脸上也光彩。”文瑞听得眼睛湿润了。他心中很感激大哥。他也听到有人说他是祖母幸大的娃娃,念书肯定吃不下苦。他心里早已下决心,定要念出个样子,让众人看一看。

这时候,太阳出来了。有两只喜鹊落到龙门楼上叽叽喳喳叫。祖母喜得说:“这是给咱文瑞贺喜哩!”吃罢早饭,祖父手里端着水烟袋,笑眯眯地牵着文瑞的手出了大门。正是春暖花开时,天气很晴朗。祖父一路显得很兴奋,逢人便说:“我们文瑞今儿报名念书呀。”人家听了,当然表示祝贺。有笑着用异样的目光看文瑞的,那分明是说:“念书顶什么,龙生龙,凤生凤,‘冒掌柜’的儿子,还能念成个书?”遇到这类目光,文瑞的脸呼地就红了。他理解那讥笑的目光里所包含的全部意思。

马家坪村在沟道里,距离阳湾不到二里路。学校设在大路边的一孔石窑里,据说原先是个店铺,店号“协盛昌”。掌柜的姓高,人倒还务正,时常外出进货,雇了个伙计守店铺。这伙计本是掌柜的一门远亲,外貌看着挺老实,暗里有个好“串门子”的毛病。那年间,店铺的生意本来就不行。掌柜的一出门,伙计干脆扛上整匹的布往姘头窑里钻。没有多久,“协盛昌”倒闭,这才改办成学校。教书先生叫董文华,20来岁,刚从绥师预科结业,穿着破旧的长衫,留着“洋楼”,这在许多人脑后还拖着辫子的民国初年,很是与众不同。那天,祖父领着文瑞一见董先生,便说:“给先生磕头。”文瑞刚要下跪,先生忙说:“咱是新学,不兴磕头。”祖父问:“不磕头咋办?”董先生说:“鞠躬行礼就很好嘛。”文瑞赶忙弯下腰,深深给先生鞠一躬。旁边围观的学生中,有人吃吃地偷着笑。文瑞脸红了。

学校没有桌凳。六七个学生自带炕桌,坐在窑掌炕上听课。

“我中华,在东亚,人口多,土地大……”

董先生一句一句领着念,头一阵读书声惊飞了窑压檐下的一窝麻雀,也打破了小山村的沉寂。

窑里的光线很暗。先生背朝门立着,学生看不清先生的脸。有调皮者以为先生同样看不见自己,便乘机交头接耳,往往被先生训斥。董先生对那些生性淘气又屡教不改的学生很头疼,时常摇着头说:“朽木不可雕也!”调皮学生背转先生,就摇头晃脑学说这句话。

马文瑞听讲很认真。下课了,同学们都呐喊着拥到门外的枣树林中去玩耍。他还伏在炕桌上,眼睛盯着课本,用右手的食指在炕桌上摹写生字。他的与众不同的表现,董先生注意到了。董先生渐渐喜欢起这个举止端庄、刻苦用功的学生来。

有一天下课后,文瑞照例伏在桌上摹写生字。董先生走过来,他竟然毫无觉察。比起以前自学过的 《百家姓》和《三字经》,文瑞觉得这些充满新鲜知识和爱国思想的国文、算术、自然、地理对他具有更强烈的吸引力。他从那里面,看到了黄土山峦以外多姿多彩的世界。此刻,当他一抬头,发现董先生站在自己面前,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先生说:“嗯,这个办法不错,省纸省墨,只是时间长了,手指头可受不了呀!”说着捉住文瑞的右手食指,见指头上早已磨出一层茧,书桌上经常写字的那地方,居然也磨得凹下去了。

功夫不负苦心人。文瑞的各门功课,每学期都是名列第一。他练毛笔字也很认真,习字本上总是画满了大红圈。先生时常夸他是“品学兼优”的学生。

个人识字念书,不应该只是为了争气向善,荣宗耀祖,而应当树立远大目标。从此,这个平日在同学和先生看来总是沉默寡言、埋头读书的好学生,内心却变得不平静、不安分起来。除了读书,他开始认真地观察审视周围的一切。他发现虽然已“民国”了好几年,不少男人脑后依旧拖着辫子;女人照例要缠成小脚;种大烟抽大烟照例还是一种时尚;放高利贷、纳妾娶小、买卖婚姻这些孙中山先生深恶痛绝的陈规旧习照样畅行无阻。土匪仍然在地方上搂粮绑票,换上了黑制服的衙役团丁照样还是手提棍棒在乡间欺压百姓。于是,在平顶子老百姓眼里,无论城头飘舞的是锦缎“龙旗”,还是绸布“青天白日满地红”,大体上还是“王皮照旧”。四周依然是一片“封建死水”。他感到十分的压抑和苦闷。这就像许多人一同被关在一间黑屋子里,多数人都昏睡着,有一个人醒来了,当他睁开眼,看到周围竟然是漆黑一片,便觉透不过气。这种痛苦,是昏睡者所没有的。

不久,学校放了暑假。文瑞帮着大哥、二哥忙完山里的农活,就一个人躲在龙门上的阁楼里读书。于是就发生了前面已经忆及的那一段情形。那些堆积在阁楼上的散发着苦味的药渣,勾起了他对母亲的怀念。母亲在最后的日子里,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脸和手几乎消瘦苍白得有些透明。直至今天,文瑞才意识到,杀死母亲的凶手岂止是疾病,也有那可怕的“封建死水”。他想到,当母亲一来到这个世界,就伴随着接踵而来的苦难。当她还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娃娃,外祖母就不得不流着眼泪把她娇嫩的脚心用瓷片儿划破,再用生白布把那血肉模糊的脚紧紧缠起来。母亲拼命地哭喊挣扎,外祖母却不能丝毫手软,因为不把双脚缠成“三寸金莲”,就等于害了娃的一生。母亲一开始缠脚,她的天真活泼的童年也就结束,再也不能和男娃娃一起蹦跳着上山挖苦菜捡柴草了,整天都得像老婆婆坐炕那样,把两只上着“酷刑”的脚压在屁股下面。从三四岁就开始学着绣花做针线。

到了十三四岁,双脚的骨骼已经扭曲定型,也就到了问婆家的时候。由父母包办,媒妁牵线,定上一门“布袋亲”。丈夫是红脸黑脸、光脸麻子,一概不知。再等两年,即被梳起纂儿,蒙上盖头,用毛驴子响吹戏打地引过门去。从此生儿育女、操磨劳累、忍气吞声,接下来就是过早地衰老生病,草草完结短暂而苦难的一生。没有自由,没有欢乐,也没有资格接受文化教育。文瑞从自己母亲的不幸遭遇中,看清了旧中国农村妇女的悲惨命运,感受到了自己所处的封建社会的黑暗。这是以后成长为革命者的马文瑞思想进步的一个重要开端。他更加向往苏联那种平等自由和劳动人民当家做主的社会。他突然觉得自己负有一种责任,暗暗下决心,要让更多的人们意识到自己命运的不幸和造成这种不幸的根源。他要让人们都知道,世界上还有人为另一种美好的生活奋斗着。

从此,整天躲在龙门楼上看书的马文瑞,开始出现在槐树峁上乘凉拉话的人堆里。平日沉默寡言的小学生,开始绘声绘色地给小伙伴们讲述“辛亥革命”、“十月革命”。孙中山和列宁,被他夸得比老爷庙里的关老爷还能行。苏联人的光景,被他描绘得就像是在天堂里一样。他的故事,不光迷住了猴娃娃,也吸引了许多大人的注意力。这引起了那个一贯受人尊重的好说古朝的长胡子老汉的不满。

一次,文瑞正按照《民报》上看来的意思,再加上自己的理解给人们宣传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他说:“‘三民主义’,是指民族、民权、民生。‘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这便是‘三民主义’赋予辛亥革命的历史任务,也就是主张同时在我们中国进行民族革命、政治革命和社会革命。譬如说推翻清朝封建专制制度,建立资产阶级共和国,使人人自由平等,耕者均有其田,老百姓都有饱饭吃,有暖窑热炕睡,官兵不扰民,土匪不上门……”他正讲得来劲儿,人们也听得认真,突然那个好说古朝的长胡子老汉打断他的话问道:“哎,你娃说那‘三民主义’那么好,为甚‘民国’好几年了,咱阳湾、吴家岔、吴家塌,包括咱米脂西南区,咋还和前清一模一样?”众人听得都瞪了眼睛等他回答。文瑞不慌不忙说:“对呀,孙先生的‘三民主义’就好比是好的种子,咱米脂西南区,咱马家阳湾村就好比是土地。种子再好不种到地里,就长不出好庄稼。咱不能把好种子装在枕头布袋里,睡在炕圪里梦庄稼呀!”

文瑞一席话,说得大家心服口服。长胡子老汉伸出大拇指夸奖道:“说得好,像是马沼兰的孙子。怪不得,你娃讲这‘三民主义’,就是给咱瞎老百姓脑子里下籽种哩。嗯,是这么个理,看起来,咱马家阳湾又要出一条好汉啦。自打同治年以来,咱阳湾总共也就出过两条好汉,同治年出了个好汉马茂泰,那人生得膀宽腰圆,练得一手好拳脚,抖起威风,十几个原封后生难以近身。马茂泰马老先生,那是个武人,靠冒拳头打抱不平,方圆几十里都有名声。后来到了光绪年,这众人知道,就出了个知书达礼的马沼兰,这人四渠精细,事理通达,远近有名真君子。眼下到了民国手里,我看文瑞这娃 ……”好说古朝的老汉,一打开话匣子就收揽不住。文瑞被他夸得不好意思,早悄悄溜回窑里看书去了。

学校收了忙假,马文瑞一返校,就与几位志趣相投的同学组织了一个读书小组。他把自己读过的那些有趣的书刊和文章推荐给大伙阅读,然后在一起讨论心得体会。大伙感到思想进步很大。随后他们又商量着在民众中开展演讲活动,通过演讲,把民主进步的思想传播开去。

秋去冬来。山里的农民忙完了秋收,时令也就进入冬闲。一道沟里,较大些的村子就传来排练秧歌的锣鼓声。这是春节的序幕,也是辛苦劳作了一年的贫苦农民最欢乐的时节。沉寂的山村在锣鼓和说唱声里开始活跃起来。这样的时候,连土匪也会停止骚扰。吴家塌是个大村。村里排练秧歌的地场在公共的场院里。这天风和日暖,除了闹秧歌的,全村的男女老幼几乎全都集中在那里看热闹。村子的上空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文瑞看到这情形,觉得是宣传演讲的好机会。他们几个同学来到场院里,才意识到当众演讲并不是件容易事。你推我让,谁也不敢打头阵。文瑞二话没说,带头跳上场边一只石碌碡,高声讲道:“父老乡亲们,兄弟姐妹们,我们是吴家塌学校的学生,我们今天宣传的题目是‘大家都来反封建’……”文瑞也是头次听到自己演讲的声音。如此洪亮清晰,连他自己也感到吃惊。他临时想到的这个题目,其实是他的一篇作文的标题。

村民们过去只见过演戏,从未听说过还有个“演讲”,都觉稀奇,连同排练秧歌的,都围过来看稀罕。文瑞一见,兴致更高。他把手臂一挥,讲道:“我首先问大家一个问题,咱吴家塌闹秧歌为甚都是男人上场?”

“唉,女人小脚脚,怎上场子哩!”人群里一个调皮的声音说。

“对,那我又要问,女人的小脚是天生的吗?好好的脚为甚要缠?”

“不缠,大脚片子蛮婆谁敢要哩!”先前那个声音又说。这回显然变得严肃了。

文瑞乘机说:“大婶、大姐们,你们缠脚是被迫还是自愿?”

妇女们谁也不说话。先头那个调皮的声音说:“压住硬缠哩,疼得要命哩,谁还情愿!”

一句话,把男人们逗笑了,妇女们都低头不言声。

文瑞便讲道:“这是封建意识在作怪,本来大大两只脚,硬要缠成一拧拧,叫你们上山上不成,赶集赶不成,秧歌扭不成,连回娘家都要男人抱上毛驴子吆上送。”文瑞越讲趣激动,愤怒使他把一双拳头高高举过头,声音变得更加洪亮有力:“大婶大姐们,看清楚了没,用来缠住你们双脚的个是布带子,是一条长的封建绳索,它缠住的也不光是你们的脚,而是把你们的命运缠在炕头锅巷磨道里啦,缠得你们一辈子正个到人前里。大家说,从今往后,这脚还该缠不该缠?”

人群沉默了,有的妇女眼圈发着红,有的低下头悄悄用袖子抹眼泪。

“缠是不该缠,要不缠脚,成了蛮婆嫁不出去怎么办?”先前那个声音问。

文瑞羞得满脸通红,赶忙跳下石碌碡说:“从今往后,缠了脚才没人要哩。”

一下子逗得众人都笑了。妇女们这回笑得最开心,活像喜鹊窝里捅了一竹竿。


附:读者留言摘录

忽老师,您好!看了(群山)第三章,心中有无数感慨,书中的方言土语,把我带回了故乡天地 ,八岁的文瑞,一个人上山放羊,手里的权利只是一把羊铲,领导着12只羊子,在荒山野岭,羊儿咩咩吃草,孤独和寂寞勾起了他久违的恋母情结,他独自陶醉在梦想母爱温存的情怀中,嚎啕大哭,释放了压抑的情绪。突然醒悟发现羊儿们自由自在的撒野了,他和头羊拼搏失败,甩掉了拦羊铲子,追着喊着(哥,羊儿跑了,哥,羊儿跑了。)此时,故乡孩童一副魅力放羊画面顿时展现在读者眼前。他羡慕哥哥会用手中的拦羊铲子。轻轻铲土击中头羊,集中了羊群,他认真学会怎么管理羊群后,慢慢喜欢习惯了每天都拦羊儿生活,但他通过蓝天白云,看着崎岖小路上走过的那些赶脚的人们,他们风尘仆仆让文瑞幻想着外面的世界会有多精彩?通过大人们讲故事,说古书逐步爱上了读书学习,自己边拦羊,边通过书上的画面,看图识字,尤其是把书装在怀里那一刻的真实画面又一次激动着我的情感,让我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那么真实,那么形象。祖父发现了他的聪慧,想方设法支持和开发文瑞的智力,坚持送他去读书。章节里一次又一次的乡土语言,非常亲切,感觉故乡那甜甜的(晓得,尔格,巫们,乖哄)一类的土话词语亲情无比,犹如又回故乡故地重游。也使我回忆起小时候读书难的困苦,确实,小孩子的逆反心理很强,越是贫困,不让学习,孩子越有强烈的求知欲,能把同样环境生长起来的一大批读者都引入强烈要求读书上学的童年,是一本释放正能量的好书,真情实感的捧出了真颗子,我们生在农村,长在农村,都有同样的读书经历,虽是写了文瑞幼小的成长故事,却覆盖了中国农村一大批努力向上孩童,他们处于困苦之中,需要我们去扶持帮助,开发那些留守儿童的学习和智力。(刘英,陕北神木人,医生,文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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