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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忽培元:《群山》第14章

第14章:冯文江说:“唉,咱们是出来了,可杜衡和焦维炽被捉去了,押在县衙门里,还听说有李文芳和贾拓夫”


中秋节刚过。米脂县城一反常态,连往日最为繁华的十字街口,都冷冷清清,空无一人。由无定河川吹来的凉风,扫着满地的黄叶。大街小巷的店铺、作坊,不知何故,大天白日都是铺门紧闭。街面上没有行人。随处可见的是穿着土灰色军服的井岳秀的大兵。这些凶神,手持钢枪,捣门袭窗高喊抓人。各城门洞口,也由往日的双哨改为班哨。整个县城戒备森严,如临大敌。时值1928年。

城西门洞,是出入县城的交通要道,如今威风凛凛站了两排持枪的兵士。一个臃肩子小军官带着个歪嘴子勤务兵娃娃专事搜身。

“站住,做什么的?!”

臃肩子小军官满脸凶气,高声训斥着每一个出城的人。稍有可疑,不问青红皂白,便被扣留下来。

这时,由东街里走来两个穿着破衣烂衫、肩头搭着衬垫和背绳的农民,看样子像是弟兄二人进城卖柴的。

两人来到西门口,浑身被搜了个遍,什么可疑的线索也没发现。臃肩子小军官不甘心,随即盘问道:“进城做什么去了?”

“卖柴。”年长的农民说。

臃肩子军官听得,眼睛突然一亮,又追问道:“柴卖了,钱呢?”

两人都不说话。

歪嘴子勤务兵很机灵。他一下从那个年轻些的农民鞋帮里抽出个小布包。臃肩子劈手夺了,打开来果然是两块亮光光的现大洋。年长的农民一见急了,忙说:“老总,这卖柴钱可是我一家的口粮性命。”臃肩子小军官脸一沉道:“我就不信,钱比命还当紧?”说着话,把两块银元往衣兜里一装,厉声喝道:“你们还不赶快滚蛋!”年轻农民还要上前论理,年长的忙拦住他说:“算了,咱们走。”心中遂骂一句:“狗日刮民党!”便匆匆离开了这道鬼门关。敌人万万没有想到,这两个卖柴的农民,正是他们兴师动众要搜捕的共党要犯——中共陕北特委负责人冯文江和中共米脂县委负责人窦增荣。

再说冯、窦二人出了城门,放开脚步直奔无定河畔。过了河,一口气爬上对面的高山,这才坐下来望着远处的米脂县城歇气儿。

窦增荣兴奋地说:“没想到咱施的小计谋,敌人果然上了当。要是昨晚上出城,不一定有这么顺当。”

冯文江说:“唉,咱们是出来了,可杜衡和焦维炽被捉去了,押在县衙门里,还听说有李文芳和贾拓夫。杨国栋住在三民二中,也不知情况如何?”

“奇怪?”窦增荣说。“也不知是什么人给井岳秀告的密。不过杜衡也太大意了。我和常应黎发现事情不妙,几次向他告急,催他快走,他却总不当一回事。这下可好……”

“唉,咱们是跑出来了,可特委的文件还在城里,得尽快派人设法取出来,不然落到敌人手里,可就损失大了。”

“派谁取呢?敌人防备这么严……”

窦增荣显出很为难的样子。

“得选一个胆大心细的同志去。”

两人正说着话,却见半山腰里有棵树下,垂头丧气地坐着一个人。走到近前一看,却是杨国栋。他是昨夜趁着天黑,从城里溜出来的。三人合计一下,决定先到西川马家岔隐蔽,那里有特委秘密交通站,一路还商量着派谁去取文件。

亮红晌午,进出城门的人渐渐稀少下来。那个占着肥缺的臃肩子小军官,手伸到衣兜里,摸着一上午搜刮来的十几块沉甸甸的现大洋,正暗自得意,却见前面走过来一个吆毛驴子的小后生。他顿时眼珠子一亮,心想好事又来了,便吩咐歪嘴子勤务兵注意,命令站哨的振作精神,拉开个架势。

吆毛驴子的人越走越近了。只见那小后生剃着光头,穿一件光板破羊皮袄,赤脚打片趿拉一双突着老拇趾头的遍纳鞋,腿上扎着腿带儿,土里土气的模样,一看就是个进城赶集的乡圪农民。

秋日的阳光下,那后生不紧不慢地吆着个毛驴子大摇大摆走过来。到了城门口,他也不瞅站岗的,也不主动停下来接受检查,傻乎乎地手里拽着驴缰直朝城外走。

臃肩子小军官一见急了:“哎哎哎,你是解不开,还是个实憨憨?”

吆驴后生这才停下来,也不说话,只是傻乎乎打量着阻拦他的人,显得莫名其妙。

“进城做甚去来?”

那后生还是不说话。

“置办下什么好货了?”

后生还不说话,只把肩头的破顺顺指了指。

歪嘴子勤务兵伸手进去掏出一个纸包,凑近鼻子闻了闻。臃肩子小军官夺过去,也闻了闻,弄清是抓的中药,便不耐烦地把手一挥说:“走,走走。”走出老远了,那个勤务娃娃突然说:“哑巴驴背上的毛口袋里不晓装的甚?”

臃肩子小军官自以为是地说:“穷小子能有什么值钱货。看那虚鼓鼓价,保准是喂驴的干草。”

敌人万万没想到,那个吆着毛驴大摇大摆走出城门的“哑巴”,竟是中共陕北特委派进米脂城里取特委重要文件的马文瑞。

马文瑞出城后,便离开大路吆着毛驴一直朝西走。蹚过无定河,走进山沟,翻过一道山梁,又沿大理河川匆匆西行。一路上不停地用手摸摸驴背上搭着的毛口袋。特委的重要文件,就藏在口袋里。他还是头一次在敌人眼皮底下执行这样重要的任务,想起刚才出城时的那一幕,心还咚咚直跳。他平时不苟言笑,但很爱动脑筋思索问题。眼下,他一边赶路,一边想着近几个月米脂城里发生的事情。

自那次学生游行斗争后,井岳秀开始注意米脂县城的动向。这一情况并没引起中共陕北特委主要负责人杜衡的注意。特委的工作,依旧还是那么暴露,甚至公开要求党团员到处张贴标语,散发传单,好像生怕敌人不知道米脂城是共产党新的活动中心。人事政策,也照搬上面左的一套,有一个口号很离奇古怪:“提拔暴徒、泼妇。”于是派人到城乡四处物色。绥德县委在这个口号下,提拔了一个叫叶毓荣的二杆子,说话就想打人。特委机关还办了个刊物《工农先锋》,公开登载政治时事消息及理论性的短评,封面上是一幅工人,农民联合高擎一面绣着镰刀斧头的红旗阔步迈进的政治宣传画,到处公开散发。这样大张旗鼓地搞了几个月,又决定召开规模较大的党代表会议,把各地党的代表调到米脂城里。延属一带来的同志穿着黑衣服,引起米脂城内群众议论。一时谣言四起,说土匪要攻城,又说共产党要举行暴动。敌人闻讯,暗中调兵遣将,特委竟然毫无觉察。结果,会议没开成,特委机关也遭破坏,主要负责人杜衡、焦维炽被捕,前来开会的地方党代表贾拓夫、李文芳也被抓了。为什么要这样蛮干呢?文瑞一路想着,百思不得其解。正走着,突然迎面驰来一辆马车,他急忙拉驴闪到路边。原来车上坐着几个背枪的团丁,可能是下乡催粮收款的。他心里顿时紧张起来,待马车过去后,他下意识地把驴背上的毛口袋用手按了按。不远处就是周家了。为了安全,他在离镇街不远处,丢开大路,绕到大理河滩,过了河,顺着背川的小道继续赶路。他又记起了前天刚返回米脂城,接受取这批为党代表会准备的重要文件时,心里还总担心完不成任务。他知道米脂城里刚出事,敌人防备很严。那么多文件怎么从城里带出来?思来想去大半夜,还是决定把家里的毛驴吆上,装成个哑巴进城。县委机关设在米脂高小内。他一进城,就直奔高小,按照冯文江、杨国栋交代的,找到景仰山,取了文件,装在毛口袋里,终于蒙混出了城……

马文瑞重任在肩,一路上不吃不喝,专拣人迹稀少的小路行走。翻山越岭,忍受着饥渴劳顿,一口气行走一百多里,赶回马家岔。当时天将傍黑,冯文江和杨国栋正等得心焦,却见文瑞赶着毛驴进了沟岔。杨国栋是个好冲动的人,得知马文瑞圆满完成了任务,高兴得把他一把抱住,在肩头捣了一拳,说:“想不到你文文雅雅,倒有这么大的胆头子,敢在老虎下巴上捉狗蝇。”

文瑞说:“老虎也有三打盹嘛。”

冯文江立在一旁,眼瞅着文瑞,只笑不说话。他想,在目前这样严峻的斗争形势下,许多人惊慌失措,动摇退缩,年仅16岁的马文瑞,竟然冒着生命危险坚持斗争。这使他深深感动,也更加喜欢这位年轻的共青团员。看着他又累又饿的那副样子,又有些心疼。党的工作转入地下,多么急需像文瑞这样的同志投入斗争啊,想到此便说:“文瑞,你已经参加了特委的工作,干脆离开学校,做实际工作吧。”

“对,像马文瑞这样的人手,咱需要。”杨国栋不假思索地说。

有了特委文件,几天后,冯文江、杨国栋召集由米脂疏散出来的部分代表开会。会址在绥德苗家坪。会议根据斗争形势的变化,布置了各地党的工作,同时讨论了如何营救被捕者,强调了严密组织和提高警惕的问题,通过了总结米脂“中秋节事件”经验教训的《党内通告》。

文瑞完成了任务,才感觉又累又饿,便赶着毛驴回马家阳湾。一进村,人们看到他那一身穿戴打扮,又赶着个毛驴子,都很奇怪。那时候,村里出个中学生,可是了不起的事,全村都敬慕。有人见他那么一副不商不学的打扮便问:“文瑞,你不是在米脂城里念书吗,怎么回来啦?”他只是“嗯”了一声,也不好回答,祖父和大哥见他,倒不惊奇,也不追问。大哥帮他往槽头上拴驴,祖父乘机小声说:“听说米脂城里捉住共产党了,你要操心些。”文瑞只是听,不说一句话,径直走到祖母炕边。祖母病得很厉害,多日卧床不起,人已经瘦得失了形。祖母见了文瑞,也不说什么,只是拉住他的手流眼泪。文瑞从怀里掏出一个酥油饼,递给祖母。这是他在路上买的,一路饿得发昏也没舍得吃。那破顺顺里的中药,也是顺便替祖母抓的。祖母颤抖着双手接过文瑞孝敬的饼,眼泪更止不住地流。文瑞眼看祖母病得这么重,想到这回见了,不知下次回来,再能不能见着,心里很难受,眼睛也模糊了。他怕祖母看见自己掉眼泪难过,急忙背过身去,假装同祖父说话,乘机用衣袖抹去了泪水。

中共陕北特委遭到破坏后,白色恐怖愈演愈烈。“左”的工作方针,造成了血的教训。从此,陕北地区党团领导的革命活动完全由公开转入地下,工作的重点,也完全由城镇和学校转入农村。马文瑞在这种情况下,奉命离开三民二中,参加地方党团工作。从此,开始了他艰苦漫长的职业革命者的斗争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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