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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忽培元:《群山》第17章

第17章:那一夜,在崔田夫家那孔破烂的窑洞里,马文瑞同闻讯前来串门儿的穷苦农民一直拉谈到深夜

铁茄坪村,绕川而行,距离绥德城约四五十里路,是无定河上下川里一个较大的村庄。村里近百户人家,多数姓崔。无定河在这一带河床平缓,两岸淤积了不少平坦的川地,但绝大多数川地都属于几户财主。穷人多为佃农和长工。因此,村中阶级矛盾异常尖锐。同是姓崔,也分为财主和穷人,姓崔的穷人照样得给姓崔的财主揽工。譬如财主崔正强、崔田武,他们雇的长工,多数也姓崔。这铁的事实,把村子里的阶级阵线分得很清。后来“闹红”了,村子里的人又分成“红”、“白”两派。红派跟着共产党,白派跟着国民党,势不两立,你死我活。这是后话。

崔田民(崔逢吉)家在村里属于自耕农。有几亩川地,还有十几亩山地。家口大,劳力也较充足,风调雨顺的年份,打的粮食还能维持生计。若遇灾荒年景,就免不了勒紧裤带,吃糠咽菜了。

文瑞进了村,看到深秋时节了,富人家的娃娃都穿着新衣衫新鞋袜,穷人家娃娃却还赤脚露体。这种鲜明对比,就像村中社会状况的一个缩影。他一路看一路想着,朝村办小学校走去。

崔田民同马文瑞年龄相当,也是自小念书,平日一副严肃认真、文质彬彬的样子,言谈举止,同他的户家哥哥崔田夫形成很明显的对照。1921年,绥德城内文庙东院创办了一所民众小学,后改称平民小学,专门招收贫寒子弟入学。1928年崔田民由文庙学校(绥德高小)毕业,回村办起这所小学。办学其实是掩护身分,他此时已是共青团绥德县南区区委书记,并在铁茄坪村秘密组建了第十个团支部。教员刘汉武是共产党员。

文瑞找到仅有三孔石窑的铁茄坪小学时,学生已经放学。崔田民正在学校同刘汉武交谈。团县委书记的到来,使他俩喜出望外。田民是个急性子,一见文瑞没顾得寒暄便说:“蒋介石叛变革命,井岳秀动手‘清党’,地主老财们在乡里又猖狂起来了。我们村里的地主老财放账赊粮,打骂长工,欺压穷人,有的甚至伙同土匪掳女人、绑票。而咱们见天只能偷偷摸摸开会,暗地里搞宣传,这顶甚哩!闹革命,闹革命,再这么闹下去,相信我们的人就越来越少了。”

文瑞听得,沉吟片刻,态度严肃地说:“崔田民同志,你谈的这个现象很普遍,也的确是个问题。不论反动派多么猖狂,我看还是得想办法把穷人组织起来,坚决同他们斗。我在来时的路上遇见崔田夫,从他和他的长工伙伴身上,看到了一种可贵的斗争力量。这力量就像是地壳中的烈火,虽然眼下还埋得很深,但总有一天会爆发出来。连年的旱灾和地主老财的猖狂,他们对于穷人更加深重的剥削压迫,我看正是这种地火爆发的一种外部条件。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党团组织要更加努力地工作,更加巧妙地坚持斗争,不能只停留于开会、做宣传,要更加扎实地深入民众,通过实实在在的工作,把农民群众中潜伏着的反抗烈火点燃起来,把分散的农民群众组织起来……”

崔田民听得兴奋了,站起来在窑地上来回走着,说:“文瑞,咱们的想法完全一样!党团工作转入地下,隐蔽活动,并不是说不要工作,不要斗争呀!”

文瑞点点头继续说:“去年是个灾荒年,今年又是个灾荒年。我刚才还想,表面看起来灾荒带给穷人的是苦难,带给富人的是发家致富的机会,但是也要看到,穷人忍耐苦难也是有限度的,当他们被生活逼迫得无路可走,就会起来反抗,‘地火’就会冲破地壳,喷射出烈焰,把这个黑暗的、不合理的社会烧毁。我们党团工作,主要就是要搞好组织引导;譬如组织饥民同有钱人斗争,向他们要粮食吃,要衣服穿。等到春荒时节,饥荒闹起来,我们还可以组织更大规模的斗争,给反动军阀政府、贪官污吏们一点颜色看看。”

崔田民听得有些激动,用右拳狠狠砸了一下左掌,压低嗓门说:“你想的这事,咱这里好办。随后我和文运、文宪(田夫)他们私下再商议一下。咱们这一带有义仓,里面有许多存粮,到时候可以组织群众上义仓要粮,逐步扩大斗争。”

文瑞说:“我看这个想法很好。只是按照上级精神,要尽量努力把农民自发性质的经济斗争引向政治斗争。让农民在斗争中提高阶级觉悟,加强团结,使国民党的反动统治受到打击和破坏。”

崔田民点头同意。

文瑞问:“哎,你方才提到的文运是谁?”

“你是说崔文运? 他是田夫的亲哥哥,也在党,革命精神像田夫一样坚定,只是比田夫说话办事更稳当。他们弟兄俩都很可靠……”

两人正说着,就听门外有人喊道:“窑里有人没?咋黑灯瞎火价?”

他们这才注意到,光顾了说话,天已经快黑了。崔田民急忙把灯点上。崔田夫已经推门进来。他身后紧随着一个人,看样子老成持重,进了门,很有礼貌地朝马文瑞点一点头。崔田民说:“这就是崔文运。”

文瑞起身同他握了握手。文运显然对握手这样的新式礼节还不大习惯,双手捧着文瑞的手,像作揖打躬一样地摇了几摇。崔田夫在一旁打趣说:“人家我哥那礼数可是土洋结合哩。”

逗得大家都笑了。窑里气氛顿时热闹起来。大家拉了一阵话,天就完全黑下来了。崔田民说:“走,都上我窑里吃饭,走。”

崔田夫忙拦住说:“哎,兄弟,你这又成马后炮啦,你嫂子早把香喷喷的酸菜麻汤饭给咱马书记做好啦,这才打发我请人来啦。你有那份儿心思,赶明日绥德街上割上二斤肥猪肉,再请人家不迟。”

崔田民说:“猪肉咱割不起,黄米干饭炒洋芋条条明早起管饱!”

大家说笑着离开学校,一路来到崔田夫家里。这是一孔老祖上传下来的碎石头石窑。窑壁早年裹的泥皮全脱光了,露出的石碴子被柴烟熏得乌黑。眼下窑里点着油灯。马文瑞走进门,见崔田夫婆姨背上背着娃娃,正在灶前忙活。一见客人进门,她忙说:“咋上炕去。咋看我们家脏成什么啦。”

文瑞答应着,就要脱鞋上炕。

崔田夫把他推一把说:“脱什么哩,你看不见咱炕上穷得连张席子也没铺,上炕跟坐在地下一样,不用脱鞋。”

文瑞只得连鞋上了炕。

大家围着一张炕桌坐定。文瑞这才借着灯光打量起这窑里的陈设来。他吃惊地发现,这个长工汉的家里真是一贫如洗。便沉默着,心里很有些难过。崔田夫看出了他的心思,故意轻松地说:“你照,咱这可是真正的无产阶级,除了这三个娃娃,一个老婆,再就什么也没了。咱不革命怕慆哩些!”

崔田夫家婆姨性情也很开朗,她听丈夫嘴里又带出了粗话,便说:“见来个人,你那二圪梁劲气又上来啦!”

田夫假装生气说:“你解开什么,我们内部拉话,你不要插嘴。”

婆姨并不相让,说:“你能解开,咋连个字也不识?”田夫急了眼,说:“谁说我不识字?不识字我当校长哩?二娃,你把爸爸的写字本本拿来,叫你叔们看。”

文瑞这才听田民介绍道,崔田夫眼下果真自告奋勇地担任着本村小学校的校长哩。

二娃把父亲的写字本本不知从什么地方翻了出来,文瑞好奇地接在手中。这是一个用粗麻纸钉的小本子。他一页一页地翻看上面歪歪扭扭地写满了字,像刚学写字的小学生写的一样:“共产主义”,“闹革命”,“穷人翻身”,“分土地打土豪” ……看得出,这些字写得很认真,也很费劲。他能想象得出,那双握了几十年锄柄镢把的长工汉的手,捏着那一截细细的铅笔,像掮着一口袋粮食一样沉重而吃力。每一笔,每一划,都显得那样艰难。然而也看得出,写下这些字的人,他是怀着多么远大的志向呀!文瑞一页一页地翻看着。他渐渐觉得,那歪歪扭扭的字里行间,充满了一个农民同志的革命激情。当他偶尔抬起头时,发现那双平时好像总是在笑的长工汉的眼睛,正一本正经地瞅着自己的脸,那认真的神情就像一个刚刚报名念书的学生娃娃,眼巴巴瞅着先生批阅自己的作业。文瑞被这目光深深地打动了,心想面前这位长工,他该是一个多么忠诚可爱的同志呀。革命要是有了千千万万这样的好同志,何愁不能取得成功!

崔田夫见文瑞看完了自己写的字,便不好意思地问:“你……你看咋的个相嘛?”

文瑞说:“写得好,将来革命公开啦,你都可以写标语,搞宣传啦。”

田夫一听,一双眼睛立即恢复原先的笑意,朝着做饭的婆姨说:“哎,我说三娃他妈,你可听见了没?这马文瑞可是个文筒子,人家都说我好字眼,你瞎字不识个婆姨,还敢说我不识字!”

众人听得都笑起来。

他的婆姨说:“哎,人家给你脸面面,就卷起高帽帽各自戴上啦。”

田夫也不计较,忙着对文瑞说:

“这些都是田民的功劳,他让我一天至少要认一个字。我这脑子不争气,认下的字爱忘,夜黑里刚认下,今早起见了,看着面熟熟的,就是叫不起名字。”

他的话,把灶火圪做饭的婆姨和炕圪里的两个大娃娃全都逗笑了。田夫瞪起眼窝对两个娃娃说:“你巫们笑什么哩?操心跟上你田民叔叔学认字。不要像老子这号,记起识字就迟了。”

那一夜,在崔田夫家那孔破烂的窑洞里,马文瑞同闻讯前来串门儿的穷苦农民一直拉谈到深夜。在那充满旱烟味和汗腥气的热烈气氛中,他了解着他们的疾苦,体察着他们的处境,也从他们身上感受着被剥削被压迫阶级的力量。这种力量,更加坚定了他的革命信念,也启发他思考着革命深入发展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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