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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忽培元:《群山》第20章

第20章:刘志丹听着马文瑞对局势的分析,有些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英俊精干的青年,心想,后生可畏呀

挨至1929年四五月间,共青团陕北特委在米脂县城召开代表会议。中共陕北特委军委书记刘志丹代表特委出席。马文瑞在会上第一次见到刘志丹。

早些时候,关于刘志丹出生入死搞兵运、拉武装的事迹,马文瑞听到不少。在未曾见面之前,刘志丹在马文瑞的心目中同谢子长一样,是一个很坚定、很能干的革命者。他的想象中,刘志丹一定是个高大粗犷的人,不料一见面,却见他长得身材修长,眉清目秀,言谈举止很有几分念书人的文雅气,见人总是那么和蔼地笑着,讲话的口气也总是那么谦和。

“马文瑞同志,”刘志丹异常亲切地这样称呼新结识的这位年轻而富有朝气的下级。“你谈谈绥德的工作情况吧。据白乐亭同志讲,你们那里的斗争环境很复杂。”一天晚饭后,他们在米脂城外的田野上散步时,刘志丹说。

当马文瑞开始说着话时,刘志丹那双聪慧黑亮的大眼睛一直专注地看着他。那神情,使对方不停地从中得到一种赞赏和心领神会的鼓舞。这目光,使你很容易把要讲的话题谈得更加坦率、更加深入透彻。在马文瑞最初的印象中,刘志丹像一切精明而理智的领导者,他的开阔的胸襟和随和的秉性,使他娴熟地掌握着倾听别人发言的艺术。那天,他听着马文瑞夹叙夹议地谈论着绥德这一重要地区的斗争形势和党团组织的现状及问题,嘴里也不时地附和一两句。更多的时候,他只是会意地点一点头。偶尔他也会打断对方的发言,带着某种情不自禁的情绪反问一句。譬如当马文瑞谈到县委书记周发源“不务正业,财迷心窍,一心只顾做生意赚钱,对民众的疾苦麻木不仁”时,刘志丹突然很生气地说:“这个人怎么能这样干?这个样子怎么领导一个县的工作?”初次交谈,马文瑞从他简短的话语中,感觉刘志丹是一个党性原则很强的人,就像白乐亭同志一样,属于一心一意干革命的人。

这鼓舞着马文瑞把胸中郁积了几个月的疑虑、委屈和痛苦一下子全讲出来了。最后马文瑞说:

“……现在的斗争形势,看起来兵荒马乱,其实对我们很有利。自从冯玉祥到陕西后,陕北政权实际上被国民党省政府把持。井岳秀自从失去了统治陕北的大权,尤其是丧失了财权,对冯玉祥恨得咬牙切齿。今年蒋冯战争突起,井岳秀即暗中与黄河对岸的阎锡山勾结,想借助阎锡山的势力,夺回陕北的统治权。然而,形势发展的结果,使井岳秀的美梦成空。眼下是阎冯又勾结,井岳秀则被晾在一边。井岳秀这个小军阀现在正进退维谷,前途渺茫,哪里还有精力对付我们。借此机会,发动饥民斗争,以推动农民运动,可是天赐良机呀。”

刘志丹听着马文瑞对局势的中肯分析,渐渐显出有些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英俊精干的青年,心想,后生可畏呀!便说:“你的分析很有道理。我们就是要抓住这个机会,同敌人展开斗争。”

他们正谈得起劲儿,忽听背后不远处有人喊道:“噢!原来在这里呢。我说嘛,一吃饭就四处找不到人了。”两人转回头,见是白乐亭,都很高兴地站下来等他。乐亭迈着大步赶上来,三个人说着话,慢慢地沿着河边朝上游走着。

由于天旱,河水干涸了。河床上淤积的泥沙龟裂着,脚踩在上面咯嘣嘣响着直冒尘烟。火焦的夕阳,把他们三人的影子照扯得老长老长。眼瞅着一派旱象,三人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西边天际的云霞连同暮霭之上的远山都被阳光渲染得一片血红。这种景象,陕北当地称之为“韶”。农谚云:早韶不出门,晚韶晒死人!明天显然又是一个日头苦焦的日子。

不远处,有一些农民在河畔的井泉边排着长队等着汲水。他们走到井边,见担水的人,都是一些青壮年。有的面黄肌瘦,有的脸上已经浮肿,双眼只留下两条缝儿。再看泉水,已近干涸。只在井窖的底儿上,泛出水瓢大小的一窝浑水。汲水的人下到窖底,一瓢一瓢地淘。泥水淘干了,便装一袋烟,用火镰就着绒燃儿打着了,慢慢地吸着等。其他的人,便在井边把水桶扁担挨个儿排放着,懒洋洋地蹴在井窖边,仰卧在河畔枯黄了的苦艾、白草上,或是茫然地垂手立在那里唉声叹气。走来几个生人,大伙也懒得抬起眼皮看一眼。这些饥渴交加的农民,他们的生命已经达到了悲苦的极限。眼下,除了可以用来解渴充饥的东西,再也没有什么能引起他们的兴趣了。

“老乡们,你们窑里还有吃的吗?”

刘志丹很真诚地问大伙。别人都不言声,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农民说:“唉,有甚哩,我窑里断顿三天啦。黍壳壳都吃光了,再往后,只有死路一条。”

“你们村里有地主老财吗?”刘志丹这回把腰深深地弯下去,恭敬地问这个已经苦不堪言的农民。

“有哩,怎没有。”

“财主手里有粮食吗?”

“多得很哩,怕十年也吃不完。”

“你们为什么不向财主要粮吃?”

“人家不给嘛,财主还管咱穷人的死活!”

刘志丹一听火了:“不给,你们就动手各自挖粮!”

先前那个农民说:“不行呀,人家有家丁护院,井大人的兵马也常到人家窑里吃喝哩。”

白乐亭生气地说:“只要大家心齐,人多势众,就不怕他财主不害怕。”

返回的时候,刘志丹语气沉重地说:“马文瑞同志提出组织饥民斗争的建议,我看是完全正确的。他周发源不支持,我们支持!”

“对,你回去就大胆干吧,”白乐亭激动地说,“我在米脂这面配合你们。”

刘志丹说:”对,各地同时都搞起来,敌人就会手忙脚乱,顾不了头尾,斗争就容易取得胜利。”初步接触,马文瑞感到刘志丹分析问题客观,评价、判断事物很有分寸,让人觉得是一位成熟老练而又很有修养的领导者。从见到刘志丹那一刻,马文瑞脑子里就不止一次地想,同样都是共产党员,又同是黄埔军校毕业,为什么杨国栋与刘志丹会如此不同呢?他进而想到,如果我们的革命队伍中多一些像刘志丹这样的同志,革命也许会变得容易一些,革命征途上的曲折,也许会少一些。

会后,马文瑞回到绥德,立即向胡永华、冯启明、李树春以及绥师团委书记李光白等转达了刘志丹、白乐亭的意见,商量制定行动方案。

胡永华是个农民同志,他听了刘志丹和白乐亭的意见,和马文瑞关于组织一次规模较大的灾民进城向县政府和城里的大财主要救济粮款的建议,首先拍大腿赞同。一位同志因留马文瑞和李文芳在校过夜,被反动校长柳砚琛开除,他愤恨地说:“听说柳砚琛家富得流油哩,我看先把那老狗日的财产全部没收,分给穷人!”大伙一听都笑了。马文瑞说:“这次斗争,矛头一定要集中。一个是县政府,一个是大财主安景荣。目标太多,容易分散力量。”大家都点头同意。他又说:“我们组织这次斗争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把经济斗争引向政治斗争,使表面看来完全是饥民自发的斗争成为有组织有领导的革命运动。”

“我们的任务是什么?”李光白迫不及待地问。

马文瑞说:“你们绥师到时候把党团员学生化装成农民,在饥民中间鼓动,做工作。”

当下决定,以中共绥德县委和共青团绥德县委的名义,向全县东西南北中各区党团组织发出书面通知,要求各区按照指定日期派党团员干部带领农民进城起事。同时,编写印制大量的传单,一并以“鸡毛传笺”的办法,迅速传到各区各村。

这一决定,深得民心,各区各村立即行动起来。人们整夜地开会串联,一场本县空前的大斗争,在穷人住的烂窑洞土炕上,在无人知晓的山沟圪里秘密酝酿着。饥民们焦黑枯瘦的脸上透着兴奋的神色,人们盼望着起事那一天的到来。许多人胸中的一口恶气憋了几十年、几辈子,这回要吐出来了。他们中间有的人父母兄长已经冻饿而死,他们自己和他们妻子儿女的三尺肠子,已经饿得剩下不到两寸半,眼看快要完了,眼看就要山穷水尽。感谢共产党替民做主,带领咱们向县政府衙门、向安大财主要粮要钱!这是天神开眼救生民呀!人们兴奋地攥着被锄把、头、犁柄、连枷把子磨得满掌心都是厚死肉的拳头,重重地砸在炕桌桌上,震得豆油灯花花也跳蹿起来了。

“要那巫的,不要怕慆哩些!”

“反正是死路一条,咱人老几辈都是顺民,顶甚哩!成天求神拜佛,也没见老天爷开恩给穷人降福!”

中共绥德县北区区委书记马明方接到通知,立即召集各村党团负责人开会布置。这个众人眼里文文雅雅的四十里铺小学校的教书先生,结交了许多不识字的农民朋友,这个浓眉大眼一表人才的马先生,他在北区农民的眼里,是个很有能耐的人。他说出话来,他们听得很入耳;他讲出的平平易的道理,总叫人心服口服。穷人给财主家揽工打短,土豪劣绅放“驴打滚”高利贷,他说那就叫“封建剥削”;妇女缠脚、包办婚姻,官府吊打穷人,他说那就叫 “封建压迫”。“那咱穷人怎样才能过上好光景?”最好的办法,他说只有把天底下的穷人拧成一股绳,起来反抗“剥削”、“压迫”和“反抗”,这几个农民从前根本没听说过的新名词,像几颗火星子,落到干柴垛上,立马就燃起了火苗苗。这次接到的“通知”就像是一声报春的雷。几天之内,光北区几十个村庄,就动员了几百农民。人们摩拳擦掌,情愿舍出身家性命,冒犯官府王法,进城“造反”。

就这样,在那饿殍遍野的饥荒年月里,一股强大而正义的力量,引导着那运行在山野沟壑间的地火,旋转扭结起来,终于连成一片,熊熊燃烧起来,只等那一声召唤,便要冲破地壳,爆发出来,燃成燎原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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