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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消燕落铭世间,香魂永存梨园中

作者:万伯翱来源:中国传记文学会网址:http://zgzjwx.com

  去年8月12日,我在赶往辽宁鸡西的途中,惊悉著名京剧表演艺术家云燕铭病逝的噩耗。情急中临时改变行程,赶往哈尔滨云阿姨家中,一路上我陷入思绪万千的回忆中。云燕铭,是艺名,是我童年就熟悉了的名字。她本名叫罗钜壎,祖籍广东南海县人,其父罗子临,因逃避包办婚姻,只身跑到山西大同煤矿,在铁路上谋职求生,与其母京剧艺人新兰秋结为连理。

  云阿姨生于1926年2月10日, 辞世在2010年8月10日,生前为哈尔滨京剧院国家一级演员。曾先后任哈尔滨京剧团团长、黑龙江省和哈尔滨市文联副主席等职务。上世纪四十年代后她先后与周信芳、盖叫天、马连良、杨宝森、叶盛兰、李少春、高百岁、张春华等京剧表演艺术家合作,演出精彩剧目大受观众追捧,因此声誉鹤起,芳名远震京、津、沪。成名后1950年仲春,身为丈夫的戏剧家马彦祥亲自带新婚妻子云燕铭到享有中国戏剧“通天教主”之称的王瑶卿家叩头拜师,马彦祥则在旁行九十度鞠躬礼以祝女弟子之威。此后云燕铭又不断得到梅兰芳、欧阳予情等名家指点,加上自己特别能吃苦耐劳,不断学习深造使之技艺大进,渐入炉火纯青。

  我之所以在京上小学时认识了这位演员魅力光艳四射的她,是因为她丈夫马彦祥前妻的儿子马思猛和我是小学同班同学。半个世纪前,也就是50年代初,云阿姨刚与戏剧大家马彦祥结婚不久,听说婚礼在南河沿欧美同学会礼堂举行。由中国剧协主席田汉主婚,介绍人是马少波和李世济之父李乙尊。周恩来总理专门派人送来礼品——一对情侣笔,画家徐悲鸿送来了六尺大画 “双骏图”。那时云阿姨、马伯伯住北京东城小雅宝胡同48号,那是彦祥伯的父亲马衡老爷爷(时任故宫博物院院长、我国著名的金石专家、收藏家、书法家)的私人府邸。当时马老爷爷住北屋,云阿姨和马伯伯住南屋。我常看她在院子里吊嗓子、跑圆场、踢腿、下腰、甩水袖等苦练这些戏剧基本功。

  50年代中期后,有一次思猛在育才学校的“雩坛”宿舍里对我说:“我妈出国了!”我们几个同学都向思猛投出了极其羡慕的眼光。云阿姨从日本访问演出回来给思猛带回一双海棉乒乓球拍,当时在国內可是件稀罕物呢。1955年在华沙举办的第五届世界青年联欢节上,云燕铭以她优美的唱念做打和艳丽夺目扮相且独一无二的服饰、脸谱,演出了她的拿手传统武旦剧《双射雁》,《盗仙草》两出折子戏,其中《双射雁》荣获世界民间戏剧舞蹈一等奖。

  那时候,马思猛就经常带我们这些同学上“大众”、“长安”戏院观赏云阿姨表演的《兵符记》、《十三妹》、《打渔杀家》等戏。说实话,她虽然也能演出《四郎探母》、《玉堂春》、《二进宫》等繁重的全本唱工戏,由于先天嗓子音色略差些,因此主要还是以武旦、刀马旦、花旦等戏为专长,且表演十分细腻传神。如她在《拾玉镯》中饰演的孙玉姣,眼里、手上、身上、行步,总之浑身上下都是戏,让人百看不厌!活生生地把这个十几岁的东方少女初恋的神情心理刻画得淋漓尽致、活灵活现。那些来源于生活的“饲鸡”、“刺绣”再现于大写意的京剧舞台上,又加上提高到优美细致入微的舞台表演艺术上,京剧这种中国传统的国粹艺术真是妙不可言!

  从50年代到60年代初中期,中国京剧舞台呈现出灿烂辉煌的繁荣高峰,云阿姨所在的中国京剧院名角如云,生、旦、净、末、丑都如夜空明星熠熠生辉在菊坛。云阿姨在新编大型历史京剧《猎虎记》中,以塑造凶悍泼辣的梁山好汉母大虫顾大嫂而再次声名远播,大显她的独特艺术表演功夫。

  曾是云阿姨亲密丈夫的著名戏剧家马彦祥,也可称为开国京剧艺术之改革家。解放前夕,周恩来副主席在当时党中央所在地西柏坡曾专门约见他,那时他们就畅谈建国后传统戏剧的改革问题。建国后,马老出色地完成了开国总理所交办的这项历史使命,经他手改革了《柳荫记》(梁山伯与祝英台)、《武则天》、《逼上梁山》等这些老戏,让新中国观众看到了耳目一新、有好内容又有好技艺的京剧。云阿姨总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夫妻两人在上个世纪50年代中期,通力合作了新中国成立后第一出由外国(蒙古人民共和国)歌剧改编的亦文亦武的现代京剧《三座山》。这是开国后第一出移植外国剧目的现代京剧。马彦祥不仅是导演,同时也参与了剧本的编写,作为第一女主角的妻子云燕铭比排演传统剧要多花十倍的功夫,因为除了继承传统的技艺,更主要的是创新,几乎要创新现代剧中绝大部分的唱、念、做、打,为了使表演更贴近蒙古族的生活,剧团还专门请了舞蹈大家贾作光、京剧作曲家刘吉典进行音乐舞蹈创作。可以说这部戏是马彦祥、云燕铭夫妻俩在他们的戏剧生活中花功夫最大的一出戏。

  马彦祥伯对戏曲改革工作严肃认真,一丝不苟,为了让新编剧目更加真实,贴近生活,甚至要求自己怀有身孕的妻子堔入到内蒙古边区亲身体验草原情结。从音乐、唱腔、舞美到化妆、服饰、道具,都要重新认真操办和熟悉。经过一年多夜以继日地紧张工作,这部以张云溪和云阿姨为第一男、女主角的大戏公演了,并受到了各界的高度关注。1957年夏,十分关心戏曲改革的毛泽东主席提出要看《三座山》,文化部特别在北京天桥剧场举办专场,马彦祥一直陪伴在主席左右,主席兴致勃勃地观看完全部演出,并接见了主要演职人员。马伯伯在向喜爱京剧的开国领袖毛泽东主席汇报的时候,直率地说:“有的观众和同行说《三座山》是非驴非马,不像京剧。”毛主席一边抽烟一边用他那一贯浓重的湘音幽默地说:“非驴非马,是个骡子不是也很好嘛!……”领袖的超然言谈,使紧张的马伯伯和云阿姨及执笔加编剧范钧宏、主持马少波及众多二团参与的演员张云溪、张春华、景荣庆、叶盛长等都大舒了一口气。由于种种原因,这出戏未能作为经典剧目保留至今,云阿姨回想起当年扮演《三座山》中女主角南斯勒玛的情景,至今都是记忆深刻:“……为演好这个角色,我曾绞尽脑汁,唱腔也好,表演也好,我都倾其所有,全部倒净了。而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此好的剧目,演出场次并不多,除了山东京剧团演出过外,到底也没有保留下来”。但他们在新中国成立不久就大胆进取,勇于改革戏剧的精神,却永远留在了梨园人们心田中。

  1958年,在我读初一时,云阿姨好像突然的在马家消失了。听大人和思猛说:“她借调到哈尔滨京剧团去了”。想不到冰城的领导对北京来的名角特别热情,从生活到剧目,提供了比中国京剧院二团还优越的条件,云阿姨全身心投入到排演新老戏之中,获得了很大的“票房”和戏剧艺术上的成功,原来主角的票价最高1元2角,云阿姨的票竟炒到10元,这在当时可了不得呢!尤其是60年代所排演的《革命自有后来人》,因为她有过排演现代戏《三座山》的经验,加上亲身深入体验东北抗联的生活和受到革命英雄主义的激励,使她在1964年北京全国现代京剧观摩演出中大获成功,并以所扮演的十几岁东北革命家庭第三代少女李铁梅的形象获得肯定和盛赞,还受到中宣部陆定一、周扬和彭真同志等首长的亲切接见。实际上1963年6月周总理陪朝鲜贵宾在哈就看了这出戏,在这以前这出戏已公演了100多场,很受东北人民欢迎呢!看完戏,周总理专门到后台对云阿姨的表演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回京后不久他老人家还特地写了一封长信给予指导,希望她“深入生活,把剧本改得更好!”可惜后来江青完全封杀了被京剧戏迷誉为“中国第一铁梅”的云阿姨主演的现代京剧《革命自有后来人》。不久,云阿姨即被打入“冷宫”, 关进“牛棚”。 回想起那段日子,云阿姨说:“我曾想到‘士可杀不可辱’以死对抗‘四人帮’。可想到自己经历过旧社会,9岁入南京‘历家班’学习青衣、花旦。跟师傅跑码头、闯江湖,过着颠沛流离的苦日子。共产党来了解放了我们这些旧社会被称为‘下九流的戏子’,改称我们为‘人民演员、艺术家’。我得过国内外大奖呀!我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我上有老母亲,下有和马彦祥先生的一双还未成年的儿女。我不能死,我坚信共产党一定会实事求是为我平反。我得到过王瑶卿、欧阳予倩、梅兰芳等大师的悉心指导,也曾长期和周信芳、马连良、杨宝森、高盛麟、叶盛兰、李少春、袁世海、张春华等名家合作演出过。虽然他们现在大都也身陷囹圄,他们可都是身怀绝技的大家呀。中国京剧艺术就这样完了吗?绝对不会,我苦练过‘四功五法’学了一身本事,我最少也能演几十出戏呀!多少戏迷观众都不断给我温暖、鼓励。我得坚强地生存下来,他们还等着我重上舞台呀!哈尔滨我的戏迷观众多好啊!”她一生都特别喜欢哈尔滨的漫天大雪,本来想“借调两年就走”,可是竟舍不得走了,想不到一住就是几十年啊。

  在牛棚里,她不断想到在丹麦、英国、芬兰、瑞典、苏联等十几个国家的演出盛况。她和梁一鸣老搭档在舞台上配合得多好呀,还有其他几位名角,都是不计名利,团结互助。有一次到上海演出,竟然一连在掌声和鲜花中谢幕十四次呢……每当想到这些,她都是泪水涟涟,擦干眼泪,昂起头,活下去!

  “文革” 后的1986年,66岁的云阿姨应邀赴京,阔别20年后重返京剧舞台,在她熟悉的人民剧场演出《猎虎记》,他和张春华扮演的好汉乐和特别商量好,双双背刀轻盈跑过园场一个台口亮相,大获全场叫好!在孙立兄弟整顿人马,云的顾大嫂最后一个报名:“母大虫顾大嫂”!新老观众为这位66岁的老艺术家又是一阵雷鸣般的的掌声。以表示对的想念和宝刀未老艺术上的再一次肯定!北京的老戏迷们没有忘记云燕铭,当年的“顾大嫂”又回来了!这是对她一生最大的慰藉!

  2008年因病卧床的云阿姨在电话里听说,我要在哈尔滨签名赠书《五十春秋》文集,特别让女儿思敬搀扶着冒风寒赶到黑龙江省图书馆参加赠书仪式。她和孙为本等黑龙江新老领导站在主席台上(后来她支持不住就坐下来)为我鼓掌加油,我特别把赠我的一束鲜花、双手转献这位老艺术家,她还特别让她的弟子们演唱了李铁梅“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那激昂的唱段,让我们后来人永远向上,接过革命大旗 ,奋勇向前!

  余音尚在回荡,思念仍未消失。我同原解放军总政文化部部长陈沂将军之子陈北刚一行怀着沉痛的心情走进云阿姨住过的哈市道里经纬二道街家中,灵堂十分简朴肃穆,阿姨遗像旁已掛满了挽幛。其中,王金璐、谭元寿先生等在京著名京剧艺术家的挽联是专人从北京送达的。我和北刚等献上花圈和鲜花,向云阿姨遗像三躹躬,此刻,李铁梅“打不尽豺狼绝不下战场” 的唱腔还在我耳边回响。冰城的一代坤伶给我留下了终身难忘的印象,她犹如这冰城红玫,曾经多么耀眼和芬芳,谁又能是云阿姨等的后来人呢?还能有吗?

“我这辈子只学云派!”一个少女清脆的话音打断了我的思绪,原来这是云阿姨的关门弟子白金。5岁那年,其父带她登门请云阿姨看看这孩子是不是个学戏的“坯子”, 不想云阿姨一眼就相中了这个女娃娃。从此她们祖孙相称,云阿姨全心全意地开始培育这棵菊坛新苗,手把手教授了白金“拾玉镯”、“ 穆柯寨” 等剧目。云阿姨不仅认真传艺,更下功夫教导白金为人之道,一再嘱咐小白金且不可为争名利而不讲戏德。针对孩子执意专学云派的想法,云阿姨生前曾耐心地告诉白金:“奶奶先天嗓子不好,只能以表演弥补不足。你有一付较好嗓子,应学习吸收各派之长,将来才能出息!”今年,15岁的白金以第一名的优異成绩考取中国戏曲学院本科。云阿姨病重期间,白金从北京赶回,与其父白广玉一起侍奉在云阿姨的病榻旁。望着颇觉淒涼之感的灵堂,这份朴实无华而真挚的师徒情、祖孙情、梨园情让我大感欣慰。一代坤伶云燕铭虽然离去,但她的舞台表演艺术后继有人。正如谭元寿先生挽曰:云消燕落铭世间,香魂永存梨园中。

  数十年来,我对后来云阿姨和马伯伯二人不幸离婚深感挽惜,我目睹他们彼此心里还留恋着对方。几十年来云和我们提起来都是言必称“马先生”或“孩子他(她)父亲”。 而“文革” 后,马伯伯也假全国戏曲会演之机,还专程到黑龙江代表团驻地北京宣武饭店去看望了云阿姨。现在大戏剧家马伯伯在北京八宝山也是孤魂一人,云阿姨也一直未婚。近日,喜闻思猛兄和他弟、妹思敦、思敬将尊照云阿姨的遗愿,择日把云从哈尔滨移灵北京和马伯伯合葬,让两位老人在九泉下互诉生死离别之衷肠而陪伴永远了。

文章分类: 名家访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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