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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談司馬遷刻劃人物的藝術(初稿)

司马迁传记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 2012年10月 中国 韩城 試談司馬遷刻劃人物的藝術(初稿) &

司马迁传记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

201210  中国  韩城


              試談司馬遷刻劃人物的藝術(初稿

                       
                               (香港)寒山碧


论文摘要:司馬遷是傳記這種文體的創始人,他首創以人物為中心來敘述歷史。他描寫人物的技巧非常純熟非常精湛,《史記》中的每一個人物都栩栩如生。本文列舉〈吳太伯世家〉〈項羽本紀〉〈越王勾踐世家〉〈陳丞相世家〉〈商君列傳〉〈淮陰侯列傳〉〈晉世家〉等篇章為例,闡述《史記》描寫人物的四種藝術手法:一是直接描繪人物外貌;二是直接描寫人物內心活動;三是通過人物的對話去表現人物的性格;四是通過人物的舉動來表現人物神情容貌。第一第二這兩種手法《史記》中比較少用,司馬遷最喜歡最常用的是通過人物對話和人物動作去刻劃人物。〈項羽本記〉的鴻門宴一段寫得最精彩,張良、項羽、范壇、項伯、樊噲、項莊都寫得活靈活現。

司馬遷創造了四種描寫人物的藝術手法,二千年後的今天卻仍未有人能出其右。不僅後世的傳記作家仍然遵循着司馬遷他的傳統手法描繪人物,甚至連小說家也是採用司馬遷始創的藝術手法去塑造人物。《史記》筆觸細膩,氣勢滂薄,不僅是中國最早最偉大的一部史書,而且可以當作大學的文學教材,讓莘莘學子學習司馬遷高超的描寫人物的藝術。

相傳中國最古老的書為《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孔子裔孫孔穎達曰:「古者伏犧之王天下也,始畫八卦,造書契以代結繩之政,是以文籍生焉。伏犧、神農、黃帝之書,謂之三墳,言大道也。少昊、顓頊、高辛、唐、虞之書,謂之五典,言常道也。周之書,雖設教不倫,雅誥奧義,其歸一揆。故歷代寶之,以為大訓。八卦之說,謂之八索,求其義也。九州之志,謂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風氣所宜,皆聚此書也。」(注1)可惜如今《三墳》《五典》《九丘》俱亡佚,無人知道其內容,僅存一部《周易》。而《周易》雖言八卦,然而也未必就是當初之《八索》。總之相傳遠古之《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已亡佚,內容無從稽考。現在遺留下來有物可證的文字,年代最古的應該是記述卜筮結果的卜辭,次之便是《尚書》了。《尚書》相傳為孔子所編,經秦始皇焚書坑儒之後,諸典籍皆佚,漢景帝之子魯恭王,擴建王府而壞孔子舊居,不料《尚書》等先秦典籍,竟得自壁中(注2)。

《尚書》是中國最早的史書,以記事為要旨,記述上古歷史之本末,從唐堯開始。曰:「昔在帝堯,聰明文思,光宅天下。將遜於位,讓于虞舜,作堯典。……」(注3)終篇是《周書》〈秦誓第三十二〉卷,曰:「秦穆公伐鄭,晉襄公帥師敗諸崤,還歸作秦誓……」(注4)全都是記述重大事件,不重視人物的描寫;孔子編的《春秋》是編年史,也不重視人物的描寫;左丘明的《左氏春秋》基本上也是編年史,但在敘事的過程中,偶而會對涉事的人物作一番描寫,這便開創了描寫人物的先河。《史記》卻創造出傳記這種體裁,把描寫人物放在更重要的位置。如果說《左傳》是偶而描寫人物,《史記》卻是刻意去描寫人物;如果說《左傳》是通過記事去描寫人物,《史記》卻是通人物描寫去記事。《史記》的〈本紀〉〈世家〉〈列傳〉都是以人物為中心去記述歷史,只〈年表〉和〈書〉沒有直接去描寫人物,可以說《史記》才真正是創人物傳記之先河。


                          一、直接描繪人物外貌      


描寫人物的性情音容面貌,不外乎只有四種方法,第一是直接描寫,作者直接去敘述人物的外貌和性格。第二是作者直接去描寫人物的心理。第三是通過人物對事物的反應和人物動作去描寫,第四是通過人物的對話去描寫。司馬遷運用上述四種技巧非常純熟精湛,每一個人物都躍然紙上,栩栩如生。令人讀來如讀小說,而不是在讀歷史。

司馬遷很少直接去描寫人物,即寫也只三言兩語,例如:「吳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歷之兄也。季歷賢,而有聖子昌,太王欲立季歷以及昌,於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荊蠻,文身斷髮,示不可用,以避季歷。季歷果立,而昌為文王。」(注5)寫季歷,只一個「賢」字,寫他的兄長太伯、仲雍只「文身斷髮」,沒有進一步的描寫。

直接寫項羽的文字則稍多,曰「 ……項籍者,下相人也,初起時,年二十四。……籍長八尺餘,力能扛鼎,才氣過人,雖吳中子弟皆已忌憚籍矣。……」(注6)所謂稍多也只說項羽高「八尺餘,力能扛鼎,才氣過人。」廖廖數言;寫韓王信則曰:「韓王信者,故韓襄王孽孫也,長八尺五寸。」(注7)也只寫他長得高大「長八尺五寸」;寫勾踐時曰:「越王勾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於會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斷髮,披草萊而邑焉……」(注8)也只是「文身斷髮」,對人物的相貌神情,皆不花耗筆墨去直接描寫。

《史記》介紹其他人物出場時對人物的外貌甚至全然不作描述,例如介紹陳平時只曰:「陳丞相平者,陽武戶牖鄉人也。少時家貧,好讀書,有田三十畝,獨與兄伯居。伯常耕田,縱平使游學。」(注9);介紹商鞅時曰:「……鞅少好刑名之學,事魏相公叔座為中庶子。公叔座知其賢,未及進。」(注10);介紹淮陰侯韓信時曰:「……信釣於城下,諸漂母,有一漂母見信饑,飯信,竟漂數十日。」(注11);介紹張良時曰:「……良嘗間從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注12)司馬遷直接寫人物時筆墨非常簡約,小說家則大為不同,《紅樓夢》寫王熙鳳曰:「那鳳姐家常帶着紫貂昭君套,圍着那攢珠勒子,穿着桃經酒花襖,石青刻絲灰鼠披風,大經縐銀鼠皮裙,粉光脂艷,端端正正坐在那裡,手內拿着小銅火箸兒,撥手爐內的灰。平兒站在炕沿邊,捧着小小的一個填漆茶盤,盤內一個小蓋鐘兒……」(注13)對人物的衣着和動作唯恐描繪得不夠精確細膩,這便是史家與小說家着眼點不同。作者直接去描繪人物的體形面貌,喜惡性情,只是刻劃其中一種手法,讀者是否接受你的敘述和描繪要視乎作者的文字功力和以後人物性格的發展。如果作者只停留在直接描述的階段,而未能深化去刻劃人物的內心世界,那麼這種直接描寫的手法是不會成功的。因為從直接的浮表描述,讀者無法在腦海中形成一個立體的有喜怒哀樂,有血有肉的鮮活的人物形象。表現人物的手法除了直接形容直接描述之外,還有通過描寫人物的動作和人物的對話更有深度地去刻劃人物,司馬遷在《史記》中運用這兩種描寫手法非常純熟非常精湛。


                                   二、直接描寫人物內心活動


表現人物的手法除了直接形容直接描述外貌之外,作者還可以直接描述人物的內心活動,小說家最優為之。因為小說作者是全能全知的上帝,小說人物是由他創造出來的,作者不僅可以知道人物的音容外貌,也知道人物的內心世界,知道他怎樣思考,知道他要做些甚麼事。但傳記作者應以直接描述人物內心活動為忌,你一個後世的傳記作者,怎麼能進入知道一位歷史人物內心世界呢?怎樣知道他怎樣思考呢?你又不是他腦裡的寄生蟲。可是中國古代傳記包括《史記》和《左傳》卻偶而會出現直接描寫傳主內心活動的現象。例如:《史記》〈留侯世家〉寫張良初遇黃石老人時曰:「……良嘗間從容步游下邳圯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墮其履圯下,顧謂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毆之。為其老,強忍,下取履。」(注
14)張良心裡想揍老人,司馬遷如何得知呢?除非張良曾經對別人說過,而聽者也曾覆述出來。

〈晉世家〉寫晉靈公派刺客鉏麑去行刺趙盾時,曰:「靈公患之,使鉏麑刺趙盾。盾閨門開,居處節,鉏麑退,嘆曰:『殺忠臣,君命,罪一也』遂觸樹而死。」(注15)鉏麑的心思和感嘆,史家怎能得知呢?不過這並司馬遷憑空捏造的,他是有所本的,其所本便是《春秋左傳》。左丘明寫到這段史實時這樣說:「公患之,使鉏麑賊之。晨往,寢門闢矣,盛服將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歎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有一於此,不如死也,觸槐而死。」(注16)鉏麑撞槐樹自殺,他死前的想法或感歎,左氏如何得知?或許左氏只是通過邏輯推斷。我們今人雖然會質疑古代史家如何得知人物的內心活動?但古代史家像小說家那樣直接去描寫人物的內心世界,卻事實上成了描寫人物的傳統手法之一。只是今人寫傳記一切皆講證據,故不宜因襲傳統手法,直接去描寫人物內心活動。


                                           三、通過對話表現人物


《史記》裡運用得最多刻劃人物手法,是通過人物的動作和人物的對話去表現人物性格,而這兩種手法比直接描寫更有深度,而司馬遷對這兩種手法的運用非常純熟非常精湛。

司馬遷在《商君列傳》中說:「……鞅少好刑名之學,事魏相公叔座為中庶子。公叔座知其賢,未及進。會座病,魏惠王親往問病,曰:『公孫病有如不可諱,將奈社稷何?』公叔曰:『座之中庶子公孫鞅,年雖少,有奇才,願王舉國而聽之。』」王默然。王且去,座屏人言曰:『王即不聽用鞅,必殺之,無令出境。』王許諾而去。公孫座召鞅謝曰:『今者王問可以為相者,我言若,王色不許我。我方先君後臣,因謂王即弗用鞅,當殺之。王許我。汝可疾去矣,且見禽。』鞅曰:『彼王不能用君之言任臣,又安能用君之言殺臣乎?』卒不去。惠王既去,而謂左右曰:『公孫病甚,悲乎,欲寡人以國聽公孫鞅也,豈不悖哉!』」(注17)公叔座忠心謀國睿智識人,商鞅的遠見淡定,魏惠王的偏執虛應,通過人物的三兩句對話便活靈活現地表現出來。

在《淮陰侯列傳》中描寫蕭何追韓信時曰:「何聞信亡,不及以聞,自追之。人有言上曰:『丞相何亡。』上大怒,如失左右手。居一二日,何來謁上,上且怒且喜,罵何曰:『若亡,何也?』何曰:『臣不敢亡也,臣追亡者也。』上曰:『若所追者誰?』何曰:『韓信也。』上復罵曰:『諸將亡者以十數,公無所追,追信,詐也。』蕭曰:『諸將易得耳。至如信者,國士無雙。王必欲長王漢中,無所事信。必欲急天下,非信無所與計事者,顧王策安所決耳。』王曰:『吾亦欲東耳,安能鬱鬱久居於此乎?』何曰:『王計必欲東,能用信,信即留;不能用,信終亡耳。』王曰:『吾為公以為將。』何曰:『雖為將,信必不留。』王曰:『以為大將。』何曰:『幸甚。』於是王欲召信拜之。何曰:『王素慢無禮,今拜大將如呼小兒耳,此乃信所以去也。王必欲拜之,擇良日,齋戒,設壇場,具禮,乃可拜耳。』王許之。諸將皆喜,人人各以為得拜大將。至拜大將,乃韓信也,一軍皆驚。」(注18

韓信的將才和抱負,蕭何忠直和賢良,劉邦傲慢和粗魯,通過韓信與蕭何的對話,通過蕭何與劉邦的對答都表現出來了。通過對話來表現人物,其藝術效果遠勝於作者直接描寫。

及至劉邦接受蕭何的建議,登壇拜將,禮儀完畢,又有一番對話,更進一步刻劃韓信、劉邦以及項羽的形象。

《淮陰侯列傳》說:「信拜禮畢,上坐。王曰:『丞相數言將軍,將軍何以教寡人計策?』信謝,因問王曰:『今東鄉爭權天下,豈非項王邪?』」漢王曰:『然。』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強孰與項王?』漢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賀曰:『惟信亦為大王不如也。然臣嘗事之,請言項王之為人也。項王暗噁叱咤,千人皆廢,然不能任屬賢將,此特匹夫之勇耳。項王見人恭敬慈愛,言語嘔嘔,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飲。至使人有功當封爵者,印刓(音完)遠敝,忍不能予。此所謂婦人之仁也。項王雖霸天下而臣諸侯,不居關中而都彭城。有背義帝之約,而以親愛王,諸侯不平。諸侯之見項王遷逐義帝置江南,亦皆歸逐其主而自王善地。項王所過無不殘滅者,天下多怨,百姓不親附,特劫於威強耳。名雖為霸,實失天下心。故曰其強易弱。今大王誠能反其道,任天下武勇,何所不誅!以天下城邑封功臣,何所不服!以義兵從思東歸之士,何所不散!且三秦為秦將,將秦弟子數歲矣,所殺亡者不可勝計,又欺其眾降諸侯,至新安,項王詐坑秦降卒二十餘萬,唯獨邯、欣、翳得脫,秦父兄怨此三人,痛入骨髓。今楚強以威王此三人,秦民莫愛也。大王之入武關,秋毫無所害,除秦苛法,與秦民約法三章耳,秦民無不欲得大王王秦者。於諸侯之約,大王當王關中,關中民咸知之。大王失職入漢中,秦民無不恨者。今大王舉而東,三秦可傳檄而定也。』於是漢王大喜,自以為得信晚。遂聽信計,部署諸將所擊。」(注19

在這段對話中,首先描繪出韓信的音容神貌。韓信受封之後有點顧盼自豪,言談不夠恭謹,不考慮到會傷害劉邦的自尊心,膽敢直接問劉邦,你的武功勇猛比不比得上項羽?讓劉邦沉默良久,被迫承認自己不如項羽。韓信仍不以此為滿足,還順勢奚落劉邦一番,說「我也認為你比不上項王,項王大喝一聲,千人喪膽。」韓信未考慮上下尊卑,直言無忌,其不夠恭謹的性格,也就埋下日後遭誅殺的伏筆;其次又描繪出劉邦善忍又有自知之明的陰沉性格,正值用人之秋,劉邦不去計較言辭上被冒犯;第三,還描繪出尚未登場的項羽神貌。項羽大喝一聲,千人喪膽,但不能任用賢能,只是『匹夫之勇』。項羽見人有疾病,傷心難過,懇懇問候,分發欲食。可是將士有功,論功應分土封爵,卻好像剜去他一塊肉那樣,捨不得給人家,那只是『婦人之仁』,不足以成大事。一段短短的對話,卻把韓、劉、項三個重要人物的性格神貌活靈活現地表現出來。

在《留侯世家》中寫張良偶遇黃石老人,也有類似的神來之筆。張良到橋下為老人撿起鞋子,還為他穿到腳上之後,「父去里所,復還,曰:『孺子可教矣。後五日平明,與我會此。』」良因怪之,跪曰:『諾。』」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與老人期,後,何也?』去,曰:『後五日早會。』五日雞鳴,良往。父又先在,復怒曰:『後,何也?』去,曰:『後五日復早來。』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頃,父亦來,喜曰:『當如是。』出一編書,曰:『讀此即為王者師矣,後十年興,十三年孺子見我濟北,谷城山下黃石

即我矣。』遂去,無他言,不復見。旦日見其書,乃《太公兵法》也。良因異之,常習通讀之。居下邳,為任俠。……」(注20

黃石老人跟張良的對話不多,只是一再責備張良遲到,要他五日後再來。第三次張良未到子夜時分就去赴約,這次才比黃石老人早一步,於是張良獲贈《太公兵法》。兩人對話雖然簡約,卻表現老人的神秘和故作傲態。也表現出張良恭敬和善於忍讓的性格,這也為張良後來能功成身退,辟穀修道埋下伏筆。

                                                 
                               四、通過動作描寫表現人物


在現實生活中,人與人對話時不會端坐不動,木無表情,有如石雕木偶。人物在對話時必然有表情有動作,而對人物表情和動作的描寫,不僅會加強對話的力量,而且會加深對人物神情和性格的刻劃。

商鞅到了秦國,《商君列傳》寫道:「孝公既見衛鞅,語事良久,時時睡,弗聽。罷而孝公怒景監曰:『子之客,妄人耳!安足用邪!』」景監以讓衛鞅。衛鞅曰:『吾說公以帝道,其志不開悟矣。』後五日,復求見鞅。鞅復見孝公,益愈,而未中旨。罷而孝公復讓景監,景監亦讓鞅。鞅曰:『吾說公以王道,而未入也。請復見鞅!』鞅復見孝公;孝公善之而未用也,罷而去。孝公謂景監曰:『汝客善,可與語矣。』鞅曰:『吾說公以霸道,其意欲用之矣。誠復見我,我知之矣。』衛鞅復見孝公,孝公與語,不自知膝之前於席也。語數日不厭。景監曰:『子何以中吾君?吾君之驩甚也!』鞅曰:『吾說君以帝王之道比三代,而君曰:久遠,吾不能待。且賢君者,各及其身,顯名天下;安能邑邑待數十百年,以成帝王乎?故吾以彊國之術說君;君大悅之耳。然亦難以比德於殷周矣。』」(注21

這段文字記述商鞅跟秦孝公四次面談的經過,第一次商鞅跟秦孝公說了一大番如何當帝王的大道理,秦孝公的表情是打瞌睡「時時睡,弗聽」,商鞅的話他根本聽不進去。會見完畢後秦孝公責備介紹人他的寵臣景監,說:「你推薦的人是『妄人』,怎能夠用!」;第二次商鞅如何齊國安民的大道理,秦孝公覺得還可以,但仍未能擊中要害,會見後秦孝會再次責備景監,景監也責備商鞅;第三次,商鞅跟秦孝公說應如何稱霸的道理,秦孝公聽得高興,對商鞅非常友善敬重,但還未重用。商鞅知道會有第四次召見,果然在第四次召見時,商鞅說了一番如何變法,如何富國強兵的道理。秦孝公聽得很高興,身體膝蓋不自覺地趨前,接近商鞅的坐席。一句「孝公與語,不自知膝之前於席也。語數日不厭。」就把秦孝公聽得入神,身體不自覺趨前的歡愉神態描寫得唯肖唯妙了。

《項羽本紀》寫到項羽聞沛公破咸陽,欲在關中稱王,震怒不已,要引兵攻擊沛公時,曰:「……當是時,項羽兵四十萬,在新豐鴻門。沛公兵十萬,在霸上。范增說項羽曰:『沛公居山東時,貪於財貨,好美姬。今入關,財物無所取,婦女無所幸,此其志不在小。吾令人望其氣,皆為龍虎,成五采,此天子氣也。急擊勿失。』

「楚左尹項伯者,項羽季父也,素善留侯張良。良是時從沛公,項伯乃夜馳之沛公軍,私見張良,具告以事,欲呼張良與俱去。曰:『毋從俱死也。』張良曰:『臣為韓王送沛公,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義,不可不語。』良乃入,具告沛公,沛公大驚,曰:『為之奈何?』張良曰:『誰為大王為此計者?』曰:『鯫生說我,曰,距關,毋內諸侯,秦地可以盡王也,故聽之。』良曰:『料大王卒足以當項王乎?』沛公默然,曰:『固不如也,且為之奈何?』張良曰:『請往謂項伯,言沛公不敢背項王也。』沛公曰:『君安與項伯有故?』張良曰:『秦時與臣游,項伯殺人,臣活之。今事有急,故來告良。』沛公曰:『孰與君少長?』良曰:『長於臣。』沛公曰:『君為我呼人,吾得兄事之!』張良出,要項伯,項伯即入見沛公。沛公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曰:『吾入關,秋毫不敢有所近,籍吏民,封府庫而待將軍。所以遣將守關者,備他盜之出入與非常也。日夜望將軍至,豈敢反乎!願伯具言臣之不敢倍德也。』項伯許諾,謂沛公曰:『旦日不可不早自來謝項王。』沛公曰:『諾。』於是項伯復夜去,至軍中,具以沛公言報項王。因言曰:『沛公不先破關中,公豈敢入乎?今人有大功而擊之,不義也,不如因善遇之。』項王許諾。

「沛公旦日,從百騎來見項王。至鴻門,謝曰:『臣與將軍戮力攻秦,將軍戰河北,臣戰河南,然不自意能先入關破秦,得復見將軍於此。今者有小人心言,令將軍與臣有卻。』項王曰:『此沛公左司馬曹無傷言之,不然,籍何以至此。』項王即日因留沛公與飲。」(注22

這一小段仍然是用人物對話的方式來交待故事情節和劃人物情格,范增之言不僅表現他足智多謀,而且交待如今的劉邦已非往昔那個貪財好色的劉邦,而是面貌煥然一新,『志不在小』,有帝王之氣。項伯卻為報張良的救命之恩而洩軍情,沛公則「奉卮酒為壽,約為婚姻」。顯示出沛公工於心計,甜言蜜語,而項伯只是一個公私不分的糊塗蛋。至於項羽不僅聽信項伯糊塗言辭,還洩露了向他說項告密者的身份,害死曹無傷,顯而易見項羽也不是雄才大略的真英雄。

鴻門飲宴這一段,對話仍然重要,但人物動作的描寫卻相當多也相當精采。「項王項伯東向坐,亞父南向坐。亞父者,范增也。沛公北向坐,張良西向坐。范增數目項王,舉所佩玉以示之者三,項王默然不應。范增起,出召項莊,謂曰:『君王為人不忍,若人前為壽,壽畢,請以劍舞,因擊沛公於座,殺之。不者,若屬皆且為所虜。』莊則入為壽。壽畢,曰:『君王與沛公飲,軍中無以為樂,請以劍舞。』項王曰:『諾。』項莊拔劍起舞,項伯亦拔劍起舞,常以身翼蔽沛公,莊不得擊。」(注23

范增首先多次以目光示意項羽下令殺沛公,繼而又三次舉起佩玉示意項羽下令殺沛公,范增焦急之情躍然紙上。項羽「默然不應」,乍看不到,突顯了其「婦人之仁」的心腸,關鍵時刻仍下不了殺沛公的決心。范增無奈只好自己做決定,召項莊入帳舞劍,伺機殺沛公。糊塗的項伯卻也起身舞劍,以身體掩護沛公。描寫動作的文字雖簡短,卻予讀者如在現場的感覺。等到樊噲入帳,描寫人物動作更見精采。

曰:「於是張良至軍門,見樊噲。樊噲曰:『今日之事如何?』良曰:『甚急。今者項莊拔劍舞,其意常在沛公也。』噲曰:『此迫矣,臣請入,與之同命。』噲即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僕地,噲遂入,披帷西向立。瞋目視項王,頭髮上指,目眥盡裂。」(注24)樊噲的勇猛膽色和外貌形象,在這段短短的文字非常突出地表現出來。

看到樊噲這個不速之客闖入帳中,項工立即警惕起來,「項王按劍而跽曰:『客何為者?』張良曰:『沛公之參乘樊噲者也。』項王曰:『壯士!賜之卮酒。』則與斗卮酒。噲拜謝,起,立而飲之。項王曰:『賜之彘肩。』則與一生彘肩。樊噲覆其盾於地,加彘肩上,拔劍切而啖之。項王曰:『壯士,能復飲乎?』樊噲曰:『臣死且不避,卮酒安足辭!夫秦王有虎狼之心,殺人如不能舉,刑人如恐不勝,天下皆叛之。懷王與諸將約曰:先破秦入咸陽者王之。今沛公先破秦入咸陽,毫毛不敢有所近,封閉宮室,還軍霸上,以待大王來。故遣將守關者,備他盜出入與非常也。勞苦而功高如此,未有封侯之賞,而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亡秦之續耳,竊為大王不取也。』項王未有以應,曰『坐。』樊噲從良坐。坐須臾,沛公起如廁,因招樊噲出。」(注25

「卮」是盛酒的器皿,容量四升,樊噲站着一欲而盡。給他一個生的豬肩,他便把盾放在地上,又把豬肩放在盾上,拔劍割肉而吃。項王也固因欣賞樊噲的勇猛而賜座,也知如此壯士,不可力敵。短短的一段描寫動作的文字把樊噲和項王的形象更進一步勾勒出來。

鴻門宴以劉邦借尿遁而結束,等到張良代表沛公向項王和亞父范增獻禮時,司馬遷這樣寫道:「沛公已去,間至軍中。張良入謝,曰:『沛公不勝杯杓,不能辭,謹使臣良奉白璧一雙,再拜獻大王足下。;玉斗一雙,再獻大將軍足下。』項王則受璧,置之坐上。亞父受玉斗,置之地,拔劍撞而破之,曰:『唉!豎子不足與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沛公至軍,立誅殺曹無傷……」(注26

項王接受白壁『置之座上』,范增受禮之後擲到地上,用劍擊碎,發出『豎子不足與謀』的感嘆。這兩種不同的動作,顯示出項羽愛財貨的性格,也表現出范增對項羽失望至極,這也就埋下項羽最後戰敗失天下的伏筆。鴻門宴的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詳,歷代戲劇都有所表演,我在這裡引了一大段,因為有很多人物動作的描寫,是描述動作的典範。人物對話,如果缺乏動作的襯托,就沒有現場感,也無法表現鴻門宴那種劍拔弩張的氣氛。

小結

《史記》之前中國古代書籍鮮有人物的描寫,《左傳》等史書雖有一些描寫,但誠如楊蔭深所說的「前此雖然也有《左傳》《國語》《戰國策》等書,但多零簡斷篇,沒有系統可說」(注27)。

司馬遷的《史記》開創了人物描寫的先河,一人寫一傳,長短不一,該長者長,應短者短。他同時創造了描寫人物的細膩手法,復活了歷史人物,使他們活靈活現,躍然紙上。兩千年歲月匆匆逝去,迄至今日為止,後世無論是傳記作家或小說家描寫人物的手法都無出其右。楊蔭深說:「他(筆者按:指司馬遷)素性慷慨重意氣,常與燕趙豪傑交遊。《史記》一書,實為繼他父志而作。當他父親死時,曾對他說:『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計自黃帝至武帝獲麟止。凡本紀十二、表十、書八、世家三十、列傳七十,共百三十篇,五十二萬六千五百字,誠中國第一部大史書。自有他此書,後世就追踵而起,而成為正統的史書。但後世史書不過記載史事而已,他卻用他一枝扶搖滂薄的筆,寫出他涵養豐厚的心胸。所以明為敘述史事,實為他一部最偉大的創作。不僅可以作史書讀,實可以當作一部小說讀。」(注28)楊蔭深之言,可謂的論,余不贅矣。

注釋:

1,孔穎達《尚書序》,見《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出版,198010月第1版。

234《尚書正義》,見《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出版,198010月第1版。

5、《史記》〈吳太伯世家第一〉見《四部精要》1史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3月第1版。

6、《史記》〈項羽本紀第七〉,見《四部精要》1史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3月第1版。

7、《史記》〈韓王信盧綰列傳第三十三〉,見《四部精要》1史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3月第1版。

8、《史記》〈越王勾踐世家第十一〉,見《四部精要》1史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3月第1版。

9、《史記》〈陳丞相世家第二十六〉,見《四部精要》1史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3月第1版。

10、《史記》〈商君列傳第六十八〉,見《四部精要》1史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3月第1版。

11、《史記》〈淮陰侯列傳第三十二〉見《四部精要》1史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3月第1版。

12、《史記》〈留侯世家第二十五〉,見《四部精要》1史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3月第1版。

13、曹雪芹《紅樓夢》,作家出版社1955年第1版。

14、同注12

15、《史記》〈晉世家第九〉,見《四部精要》1史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3月第1版。

16、《春秋左傳正義》卷廿一。見《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出版,198010月第1版。

17、同10

1819同注11

20、同12

21、同注10

2223242526,同注6

2728、見楊蔭深《中國文學史大網》,商務印書館出版19386月初版,195811月香港14次印刷。


文章分类: 学术研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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