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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雅文著:《生命的呐喊》(节选)

作 者:张雅文 出版单位:新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1年1月 定 价:29.80元 第六章

作    者:张雅文

     出版单位:新华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11

     价:29.80

第六章  在野兽出没的小兴安岭度过苦难童年

荒无人烟风雪弥漫的山路上,留下一串串孤零零的小脚印,也留下一个孩子无助的哭声。坏人、野猪、狼、永无尽头的山路,对一个十岁女孩儿来说,意味着什么?

三十一

在一个隆冬的夜晚,我这个一直渴望到城里找婆家的山里孩子,终于来到冰天雪地到处都飘散着烧饼和油条味儿的北方城市——黑龙江省佳木斯市。

我这双被大山封闭了九年、从未见过外面世界的眼睛,第一次看到山外世界,第一次看到我日夜梦想的“城里”……

一连好多天,我看什么都觉得新奇,都觉得不可思议,看到又明又亮的电灯,心想,这灯为啥不用点火就能放光呢?偶尔看到马路上跑过一辆屁股后冒着白烟的“铁车”,更觉得奇怪,它怎么不用马拉就能跑得飞快呢?我和侄女傻乎乎地追在汽车后面,争抢着闻那汽油味儿,觉得那汽油味儿特好闻……

佳木斯的小城不大,地理位置很好,北临松花江,南靠小南山。松花江一直通往与俄罗斯接壤的黑龙江。当年日本侵占东北时,一直称它是“小小的哈尔滨,大大的佳木斯”。日本投降后,这里成为抗战的“东北小延安”。张闻天、林枫等许多党政要人和文化名人都在这里工作过。国际主义战士绿川英子夫妇就是在这里病逝的。当然这都是后来知道的。

我家大大小小十几口人一时没地方住,临时住进一座破庙里。一天晚间,不知什么原因,全家十几口人都口吐白沫、迷迷糊糊地倒在地上……后来,我家离开破庙,搬进光复路东昌酱园附近的一幢平房,是哥哥新上班的工厂给的。我和侄女天天跑到附近的西林公园打滑梯,荡秋千,翻杠子,玩得特别开心。这年夏天,我和大侄女一起走进了佳木斯第三小学读一年级。

当我背着书包兴高采烈地放学回来,却经常发现,父亲坐在门槛上呆呆地望着马路上的过往行人,两眼空洞洞的毫无内容,连从前那种怨气都没有了。我问父亲看啥呢,他从不回答,只是呆呆地坐着。

多年后我才明白,父亲一辈子渴望走出山沟过体面人的日子。可是,当他面对喧嚣而陌生的城市,却又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茫然与失落。哥哥和三姐都进工厂当了工人,父亲却无事可做。他在封闭的山沟里生活了几十年,他的思维,他的行为和习惯,都无法适应这里的一切。他不能像哥哥那样找一份工作,一是年岁大了,二是有“历史”问题,而哥哥一个人又养活不了这十几口之家。

一天夜里,我在睡梦中又听到了那种神秘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忙睁开眼睛,发现屋里很暗,窗帘用牛皮纸挡得严严的,没点电灯,只点着一支蜡烛,蜡烛上还罩着纸筒。只见父母坐在地上的饭桌前,双手擎着从老家带来的那只小锣,母亲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只听父亲压着极低的声音,又跟那个无影无踪的神秘老太说着什么,开始听不太清,后来终于听清了。

“狐老太太,好久没给您上香上供了,请您别挑理,没法子……今天有件事求您帮忙,我打算离开佳木斯到小兴安岭山区去开荒种地……”

一听要离开佳木斯,我立刻瞪大眼睛盯着那小锣,心想:“小锣啊小锣,你可别画圈啊!我求你了,你可千万打杠子啊!我可不想离开这里……”我死死地盯着小锣,只见它缓缓地移动起来……天哪!它又开始画圈了。该死的小锣,你怎么又瞎画圈啊?当初你画圈说二姐的病能好呢,她哪好了?都怨你瞎画圈!

我心里愤愤地骂着,忽然又听到父亲用极小的声音问道:“狐老太太,我再问您一件事。二丫头总守在我们身边也不是回事,我打算给她找个婆家……”

一听说要给二姐找婆家,我急忙瞅一眼睡在我身边的二姐……

这天傍晚,我放学回来,看到一帮孩子正冲我二姐喊着一套顺口溜,那是根据当时流行的一首童谣改编的:“咪嘟嘟发咪来,罗锅罗锅真可爱!上街去买菜,跌个跟头起不来!活该活该真活该,谁让你长个罗锅

来……”

我急忙冲着那帮孩子大喊:“不许你们喊我二姐罗锅!我二姐不是罗锅,你们才是罗锅呢!”我最受不了别人嘲弄二姐,谁要喊她罗锅我就想跟谁拼命。

“罗锅!罗锅!气死你!气死你!”那帮孩子喊得更欢了。

我冲他们奔过去,一个男孩上来给我一拳,把我鼻子打出血了。二姐急忙把我拽进屋去,却遭到父亲的一顿臭骂:“败家的孩子,你越学越出息了,还学会打架了你!我看你是短揍了!”

二姐忙把我拽到哥嫂屋里,一边给我擦着鼻血,一边说:“管他们干啥?让他们喊去,二姐本来就是罗锅嘛。”

“不嘛!我不许他们喊,他们才是罗锅呢!”我哭喊道。

后来每当看到罗锅或残疾人,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我那可怜的二姐,心里总会生出许多怜悯。

此刻,我看到二姐闭着眼睛躺在枕头上,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

不一会儿,筷子又咯吱咯吱地画起圈来,我急忙又瞅二姐,只见二姐满脸是泪。我小声叫了一声“二姐……”二姐急忙用被子蒙住了脑袋。

我忍不住哭起来:“妈,别给二姐找婆家,二姐都哭了!我再也不跟那些孩子打架了。爸妈,我求你们了!”

一听我醒了,母亲急忙吹灭了蜡烛。

第二天,二姐哭着央求母亲,说她不想嫁人,别给她找婆家。

回想起来,那副锣筷主宰了我们家几十年,我家的许多大事小情,包括几个哥哥姐姐的婚事,都是由那副锣筷“说了算”。也难怪,那个年代的人对好多问题的认识都是蒙昧无知的,自己主宰不了自己,所以就把自己的命运交给想象中的神灵掌握。但我一直弄不明白,那副锣筷为什么会画圈,为什么会打杠子……后来,我把这一个情节写进长篇小说《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一书中。

那副神秘的锣筷又一次主宰了我和父母的命运——

1954年夏天,我极不情愿地跟随父母离开了佳木斯,来到伊春市南岔镇的小兴安岭山区。于是,我从辽宁开原只有一户人家的山沟,又来到了更原始、更蛮荒的小兴安岭山区,在那里度过了苦难的童年。

父亲选择的落脚之地又是一个山沟,三面环山,周围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出了山口就是一望无际的大草甸子。山沟里稀稀拉拉地住着几户老死不相往来的人家,据说都是有问题跑来“避风”的。

1999年春,我在伊春市文联主席葛维举先生的陪同下,第一次回到阔别四十二年的故乡。四十多年的变化很大,从前的大草甸子消失了,变成了庄稼地;原始森林被砍光了,只剩下矮趴趴的灌木丛;原来的湍湍小溪变成了枯水河沟。但跟从前一样,山沟里只有十几幢破草房,而且仍然没有通电。

2000年夏天,葛维举先生打电话告诉我,经过他的努力,这里终于通电了。

可想而知,五十年代会是什么样子!

我看到我家从前住的马架窝棚早已不复存在。奇怪的是,周围没有一棵梨树,唯独我家盖窝棚的地方长出两棵梨树。此刻正是梨花开放时节,风一吹,满树的梨花飘落我一身,我心中顿生许多感慨:真是人生如梦,转眼就是百年。昔日之如花少女,如今已是两鬓如梨花的老妇。

当年,面对这片荒凉的蛮荒之地,我那坚强能干、从未被苦难压倒的母亲,第一天就趴在没人深的草丛里放声大哭。她说,这不是从屎窝挪尿窝吗?从大山沟搬进这原始森林,这得到哪年哪月才能有出头之日啊?

母亲哭,我也跟着哭。

我恨那个狐老太太,也埋怨父亲不该听狐老太太瞎画圈,害得我们跑到这个鬼地方来,连个住处都没有!

可是,母亲左右不了父亲,只能跟着父亲一把汗水一把泪地砍木头、和泥、用柳条拌着稀泥,在山根底下垒起一个栖息之地—— 一间不到七平方米的马架窝棚。

马架窝棚又矮又小,就像常见的看瓜窝棚似的,锅台连着炕,一上炕脑袋就会撞到棚顶,炕脚底下只有半尺高,在炕上站着连腰都直不起来,系裤带只能下地。窝棚里只有一扇巴掌大的北窗,夏天热得要命,满屋都是黑压压的苍蝇,一到晚间,蚊子、小咬、跳蚤全部出动了,咬得我浑身奇痒,挠得胳膊、腿都化脓感染了。冬天屋里冷得要命,满墙都是白亮亮的冰霜,水缸都冻裂了。没有井,就吃门前一条小溪里的水,夏天挑水,冬天就刨冰。

搭窝棚那几天,父母带我借住在一个姓李的老头家里。我叫他李大爷。他孤身一人,双手残疾,洗脸时手够不到后脖颈。他很喜欢我,一煮倭瓜粥就喊我去吃。每次吃完,他都摸摸我撑得圆鼓鼓的肚子,问我吃没吃饱。

有一次,母亲让我去李大爷家借点盐,我推开门看见他捧着一件女人的花衣裳呜呜哭呢,哭着哭着,又将花衣裳往裤裆里塞……从那以后,母亲再也不让我去他家了。后来,我将这个人物写进长篇小说《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一书中。

从此,父母就在这杂草丛生、野兽出没的山里开荒种地,过着比从前更艰苦、更难熬、更看不到出路的日子。

眼看快到开学的日子了,我问母亲:“妈,我上哪去上学呀?”

“嗨,”母亲长叹一声,“傻孩子,你看这眼前都是大山,哪有学校?”

我一听就哭了,我说:“不嘛!我要上学……”

“孩子,这山沟里没一个孩子上学。人家都不念书,你也别念了。噢,好孩子……”母亲一边给我擦泪,一边哄我,“你没听一到晚间就听见狼嚎吗?你自个要跑到山外去上学,万一让狼吃了,妈不悔死了?”

这里的狼比我家从前住的山沟的狼还多,一到晚间,就听见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鬼哭狼嚎声,非常■人。我家的猪圈紧挨着窝棚,夜里一听到动静,父亲就急忙起来跑到外面去敲铜盆、点火把……有一天父亲起来晚了,一头刚抓回来不久的猪崽就被狼叼走了。那时候的小兴安岭不仅有狼,还有野猪、黑熊、老虎……

可我却哭着央求母亲:“妈我不怕。我求你了妈,让我念书吧!”

我本来可以留在佳木斯上学,可是哥嫂有四个孩子,还有二姐和三姐都留在那儿,父母不想让我再给哥嫂添麻烦,就把我带来了。

“孩子,”母亲一脸无奈,“妈不是不想让你念书,可这里没有学校,你上哪去念哪?”

“那我自个儿回佳木斯!”我哭着喊道。

“你敢?看我不打折你的腿!”两手沾满黑泥,正往窝棚上抹泥的父亲,一脸怒气地接过话茬儿,“你这败家的孩子,大人这边连饭都吃不上,你他妈的还想念书?念啥书念书?痛快给我端泥来!”父亲的脾气越来越坏,经常毫无来由地冲我和母亲发火。

“你不是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吗?”我忽然顶了父亲一句。

“小兔崽子,你他妈的还敢跟我顶嘴?”父亲抓起一根柳条棍子就冲我奔过来,母亲急忙把我挡在身后让我快跑。

这天晚上,躺在潮湿、闷热,一巴掌能打死好几个蚊子的窝棚里,父亲骂了我半宿,我也哭了半宿。

我虽然在佳木斯只读了一年级,但对书本、对学校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觉得书本里的东西太新奇、太吸引人了。我太喜欢考第一名的感觉了。老师摸着我的脑袋,让我站到全班同学面前,让全班同学向我学习,同学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那是我童年时代最幸福、最骄傲的时刻。我在班里第一批加入了少先队,一戴上红领巾就觉得心里美滋滋的,觉得自己是一个好孩子。这种荣誉感在我心灵深处保存了好多年。每天晚上,我都把红领巾叠得整整齐齐地压在枕头底下。父亲骂我时,红领巾就在我枕头底下压着呢。

我一心要读书,还因为我的三个姐姐……

这年春天,大姐从沈阳来看望父母,看到我背着书包放学回来,大姐惊喜地说:“雅文你也上学了?大姐真羡慕你……老妹,你可要好好念书啊!可别像大姐似的成了睁眼瞎子,连自己名字都不认识……”说这话时,我看见大姐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二姐到佳木斯以后,上了几天夜校。一天晚间,她哭着从夜校回来了,对我说:“老妹,你可要替二姐多念点书啊!”搂着我就哭起来。在夜校里,有人指指点点说她罗锅还念什么书。自尊心极强的二姐受不了这种歧视,再也不去夜校了,只是偶尔拿出夜校的课本,爱不释手地抚摸着,偶尔还问我哪个字念什么。

到工厂当了学徒工的三姐,也多次叮嘱我,要我好好学习,长大才能有出息。

我从三个姐姐的泪水里,从她们的叮嘱中,似懂非懂地明白了一些道理。因此,在我小小心灵深处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我一定要读书,我绝不能像姐姐那样成为睁眼瞎子!

再说,我从封闭的大山里走出来,看到城市里那种崭新的、与我家完全不同的生活,我幼小心灵受到极大的触动。这种触动是刻骨铭心的,就像现在的农村人来到城里一样。我再也不想回到过去,再也不想过那种单调、枯燥、一年到头只盼望过年吃顿饺子的穷苦日子了!再也不想像父亲那样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毫无欢乐地活着了。我渴望像城里孩子那样在学校里唱歌、跳舞、学习,渴望长大以后也像城里人那样快乐地工作。

这种渴望非常强烈,那是任何人都不可阻挡的。我决心明天偷偷地跑回佳木斯。

人的命运往往就在自己不成熟、不经意间决定了。

第二天早晨,我正睡着,父亲没好气地喊我:“痛快起来!”

我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父亲,不知他叫我起来干什么。正忙着做饭的母亲站在锅台边,隔着一尺高的矮墙对我说:“你不是要念书吗?”

一听到“念书”两个字,我从炕上“腾”地跳了起来,一高兴竟忘了窝棚太矮,“砰”一声撞到棚顶的檩子上,把脑袋撞出一个大包。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天我睡着以后,父亲对母亲说我要是个男孩儿,一定会有出息。父亲说:“你看她的那双眼睛,水灵灵的,多有灵性!”

我听了却不服气,心想,男孩儿有啥了不起的。

出了家门,父亲就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我背着书包紧■着两条小腿,跟头把式地跟在他身后。刚下过雨,我穿着母亲做的红条绒拉带布鞋,鞋底上粘着厚厚的黑泥,走几步就得甩两下。出了山口,就来到那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大草甸子。草甸子里常年积水,长满了多年的草根及一人多深的蒿草。我们称草根为塌头墩子。没有道眼,只能在塌头墩子上蹦来蹦去。有的塌头墩子距离太远,我的腿太短跳不过去,“啪嚓”一声掉进泥水里,两只鞋全湿透了。我渴望父亲能站下等等我,哪管骂我几句也好。可是父亲连瞅都不瞅我,光顾自个儿往前走。

走出大草甸子,顺着山根有一条几十米宽的河,叫永翠河。父亲沿着山根向前走去。看着父亲大步流星的背影我挺生气,觉得父亲一点不管我的死活。我这么短的小腿,能跟上你的大长腿吗?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就是要让我知道,从今往后就你一个人走这条山路,什么泥呀,水呀,蛇呀,你都得受着,受不了就甭想上学!父亲是想让我打退堂鼓,可我一声不吱,始终连滚带爬地跟着他,只要让我上学我什么都不在乎。

大约走了两个多小时,终于来到一个村子,不记得叫什么村子了,只记得山坡上有一间孤零零的、东倒西歪的破草房——这就是我的学校。

老师是个男的,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一件破棉袄,腰间扎着一根草绳子,却光着脚,一股股黑泥从他脚指头缝儿里钻出来,像一条条小泥鳅似的。他笑眯眯地望着我,问我念几年级了?

我心想:“这哪是老师呀?穿着大破棉袄,连鞋都不穿……”

老师姓罗,学校就他一名教师,一个教室,一个班级,三个学年。

父亲把我交给罗老师,问我:“你自个儿能不能找到家?”

我只好硬着头皮点点头。父亲说他要到镇里去买玉米面,说完转身就走了。

从此,我就在这只有一个班级却有三个学年的学校上学了。每天上课时,罗老师先给一年级的学生讲,讲完让一年级的学生做作业,再给我们二年级、三年级的学生讲……

多年以后我才意识到,这次哭着喊着要上学是多么正确!

否则,我像山里其他孩子一样糊里糊涂地成了小文盲,也像我的几个姐姐一样成了睁眼瞎子,最后嫁给一个并不相爱的男人,窝窝囊囊、愚昧无知地过一辈子,那我这一生该是多么悲哀!

这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胜利,也是第一次体现出“性格决定命运”的人生哲理。我为自己感到庆幸,也感谢父母对我的宽容。

后来,有记者朋友曾问我:“别人家的孩子都不上学,你为什么一定要上学?是不是像现在许多有志气的农村孩子一样,想走出大山,想用知识改变命运、改变贫穷的家庭状况?”

我告诉记者,那时的农村人很傻,很愚昧,家家都很穷,根本不懂得什么叫命运,更不懂得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再说中国当时并不提倡这些,也没有知识改变命运的提法。父亲对命运不满也只能是抱怨罢了,而母亲只能是逆来顺受。我一个十来岁的小屁孩儿,更不明白那些高深的人生哲理了。我只是怀着一种简单、淳朴的愿望,就是不想在山沟里过一辈子。我羡慕城里的孩子,想跟城里孩子一样在学校里唱歌、跳舞、学习……

这就是我一心要上学的原因。

三十二

从此,十岁的我每天风雨无阻地走在那条杂草丛生、野兽出没的上学路上,每天要走三四个小时,往返二十多里路,一双小脚整天泡在湿漉漉的布鞋里,脚丫子都泡白了。后来母亲给我在书包里带一双干爽布鞋,让我上课时换上干的,放学以后再换上湿的。

路上,我总是扯开嗓门儿大声唱歌:“来呀,看呀!杨柳条变绿了。来呀,看呀!桃花也开了。大家都欢唱,春天来了!”“大红花呀,开满地,小朋友拍手来游戏……”

在学校学会的歌唱没了,就自己胡编,见到路边开的石柱花我就唱:“石柱花,你真美丽。我把你折下来,你可别生气……”

直到今天,我对小小的石柱花仍然情有独钟,去山上散步,偶尔看到粉红色的小石柱花总会折几枝带回家来,插在瓶子里。我先生奇怪地问我:“咱家那么多花你看都不看,为什么偏偏喜欢这种小破花?”

我告诉他,石柱花陪伴我度过了漫长而寂寞的童年。

路上,每当看到美丽的朝霞,看到微风吹动望不到尽头的大草甸子,看到大雨过后五彩缤纷的彩虹……我就想唱歌,就想把心中美好的感受唱出来,可我不会那么多歌,也没有那么多词汇,只能信口胡编。现在一想,这可能就是大自然赐给我的美感启蒙吧……

每天我都冲着太阳唱,冲着山涧的小溪唱,冲着路边的石柱花唱,不为别的,只为了给自己壮胆。我想狼要听见我唱歌就会被吓跑了。

每天晚间躺到炕上我都犯愁,明天上学怎么走啊?夜里经常梦见狼来追我了,吓得我又哭又叫。可是无论夜里多么害怕,到了第二天早晨,一个小人儿都会准时出现在没人深的大草甸子里,出现在那条弯弯曲曲的山路上……

但是,苦难并不能泯灭一个孩子的天真童趣。我让母亲用铁丝给我做了一把渔钩。清晨,我把拴着蚯蚓的渔钩扔进永翠河里,等放学回来再来起钩。我从未钓到过一条鱼,可我每天都兴致勃勃地钓下去。不过,我在门前的小溪里却抓过一条二寸长的白漂子,高兴得大呼小叫地往家跑,让母亲给我做鱼吃。母亲看到我手里的小鱼哭笑不得,在我的一再哀求下,只好用它打了鱼酱。

一天,父亲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往后不许在路上采花抓蝶的!山外一个孩子在河边抓蛤蟆,一条蛇突然钻进他嘴里,不一会儿就憋死了!”

吓得我好长时间不敢采花,可时间一长又忘了。

这里的蛇多,有时一不小心就踩到蛇身上了。有一次,父母没在家,我看到一条一尺多长的小蛇钻进我家门缝里了,我只好硬着头皮,用炉钩子把它钩出来扔到外面去。还有一次,我跟母亲到地里摘豆角,看到地头一棵老榆树窟窿里趴着好多条蛇,一个缠一个像拧麻花似的。母亲拉着我急忙离开了老榆树。母亲告诉我,那是长虫“起雾”,也就是集体做爱,要是搅了它们的春梦,它们该出来咬人了。

一天放学回来,看到山坡上有个黑糊糊的东西,呼哧呼哧弄得树叶哗啦哗啦直响。我以为是谁家的老牛呢。父亲却说可能是熊瞎子,还叮嘱我,今后要遇到熊瞎子不要直着跑,要拐弯跑,还说熊瞎子傻,到地里掰包米掰一穗扔一穗,最后只剩下一穗……

还有一次,我看到山坡上有一头猪靠在树上蹭痒痒,心想谁家的猪跑这么远,就捡起一根树枝往村里赶它。我看到这头猪的个头很大,腿很长,两颗大獠牙往上翘翘着。听到动静,它回头冲我呼哧呼哧两声,撒腿就向山上跑去……

回家却遭到父亲的一顿臭骂:“败家的孩子,你不要命了?谁家的猪跑那么远,那是野猪!野猪的牙快,小盆粗的树几口就能咬断喽!你没听山里人说‘一猪二熊三老虎’吗?野猪比老虎和熊都厉害,往后再看见野猪躲远点儿!”

这天晚上,吓得我半宿没睡着觉。

母亲却安慰我:“别怕,别听你爸吓唬你,没事!有狐老太太保佑你呢。”母亲经常为我烧香,祈求狐老太太保佑我平安无事。

夏天和秋天还算好过,到了冬天就更难熬了。

冬天天短,雪又大,早晨天没亮就得动身,晚上没等放学天就黑了。零下二三十度,而我穿着没有衬衣、衬裤,连裤衩背心都没有的空心棉袄、棉裤,揣着玉米面饼子,脚上穿着“长出”厚厚雪钉的棉布鞋,每天跟头把式地滚爬在风雪交加的山路上,手和脚冻得又红又肿,耳朵冻得像冰凌似的直淌黄水。可我不敢对母亲说,怕父亲知道该不让我上学了。一天早晨,母亲发现我的脚冻得像馒头似的,穿不上鞋了,就埋怨我:“瞧你这孩子,手脚冻成这样咋不告诉妈呢?”

从那以后,母亲每天晚间熬茄秧水给我洗冻疮。后来一到冬天就犯冻疮,两只脚奇痒无比,左脚上至今还留着一块冻疮疤呢。

最幸福的时刻就是坐在火炉边,等着母亲给我烤土豆片吃,偶尔还能吃到一两只烧麻雀,是母亲用筛子给我扣的。那麻雀肉真香,香极了。那时候还没有保护动物一说,麻雀是“四害”,人人都有消灭“四害”的任务。城里人敲锣打鼓地消灭麻雀,吓得麻雀没地方藏没地方落,最后累吐血累死了。

放寒假了,我拉着小爬犁,跟着父母踏着厚厚的积雪上山去砍柴,到了山顶,我能远远地看到山外开过去的像毛毛虫似的火车……每当看见火车,我就想:我什么时候能坐着火车回佳木斯呢?我什么时候能像城里孩子那样,坐在暖烘烘的教室里读书、唱歌、跳舞呢?

有时,我看见母亲用手遮着刺眼的雪光,用一只眼睛久久地望着山外,就问她:“妈你看啥呢?”我知道母亲眼神不好,看不见火车。

母亲总是微微叹息一声:“嗨,没看啥,我看这雪啥时候化呢。”说完,又低头继续砍着树枝。

我知道母亲不是在看雪,而是像我一样看着山外。母亲是在城里长大的,她从走进山里那天就渴望走出大山,可她从不流露,也从不抱怨。

许多年以后,母亲才对我道出心里话。

“你看你爸那倔脾气,说了也没用。只能听天由命跟着他瞎折腾吧,折腾到哪一步算哪一步吧。嗨,那个年代的女人可不像你们现在,看你们现在多好,自个儿挣钱,自个儿说了算,实在过不到一块儿还可以离

婚……”

“妈,你现在要年轻,能不能跟我爸离婚?”我笑着问母亲。

“那可不一定,你爸比我年轻,比我好看,说不定他提出跟我离婚呢。人这一辈子,谁也说不准会遇到啥事。”

每次上山砍柴回来,我都采一把刚刚打骨朵的达子香带回家来。达子香这种植物很特别。早春时节,刚刚开化,有的地方雪还没化呢,达子香就满山遍野地开了。你看吧,那一片片粉红色的花朵开在光秃秃的山坡上,远远看去,就像一片灿烂的晚霞飘落在枯黄的山冈上,十分抢眼,也十分美丽,给这枯燥的早春世界带来一片勃勃生机。

每当早春时节,达子香就在我家小小的窝棚里提前开放了。那是一颗童心的浪漫,达子香一开,寒冷的冬天就要过去了。

如今,每当早春时节坐在火车上,我总喜欢遥望着远处的山峦,寻找着我心中的达子香,每当看到枯黄的山坡上有一片鲜艳的美丽,心里就会情不自禁地欢呼起来:“噢,达子香!我的达子香又开了!”

三十三

到小兴安岭的第一年冬天,我遇到两件最可怕的事……

一天下午,罗老师说要开图画课,提前放学让我们去南岔镇里买图画纸。

那天,天空飘着雪花,我跟着一帮同学兴高采烈地跑过结冰的永翠河,跑到镇里去买图画纸。一个女同学在烧饼铺买了一个烧饼,看着人家吃烧饼我馋得直咽口水。卖烧饼的老板娘看到我的馋样,摸着我脸蛋逗我:“丫头,留下给我当闺女吧,我天天给你烧饼吃!”我急忙笑着难为情地跑开了。

一帮农村孩子来到镇上,看什么都觉得新奇,根本不考虑时间,等到跟同学们分手时,天已经黑了,而且扬风夹雪刮起了大烟泡。

在黑龙江生活过的人都领教过那里的大烟泡,一刮起大烟泡就像北京的沙尘暴似的。狂风卷起的不是沙尘,而是漫天飞雪,刮得天昏地暗对面不见人影。这种时候,在野外的夜行人经常会迷路,甚至冻死在荒郊野外变成了一个孤魂野鬼。

出了城我就转向了,眼前白茫茫一片,分不清哪是东南西北,不知该往哪里走了。后来,总算看到一位驼背老人往屋里抱柴火,我急忙上前问他:“老大爷,我转向了,找不到家了……”

“你家住在哪儿?”老人问我。

“八号桥山里。”

老人一听,顿时一脸惊讶:“你家离这十好几里路哪!这么晚了,又刮着大烟泡,你一个小闺女怎么走啊?”

我说:“你把我送到河边,我就能找到家了。”

“可你过了河还有十来里呢?”

“那我也得回去……”

老人让我进屋烤了一会儿火,暖和暖和,然后送我到河边,对我说:“闺女,前面就是河了。过了河往左拐,一直往前走,就是那片大草甸子了……闺女,你可千万当心哪!”

我谢了老人,急忙向冰雪覆盖的河套跑去,过了河,就是那片几里长的大草甸子了。

一进大草甸子,我这小小身影立刻就被没人深的蒿草及无边的恐惧吞没了。平时走的小道全被大雪盖住了,根本找不到道眼儿,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往前瞎闯。大烟泡刮起的雪粒“啪啪”地抽着我的脸,耳边传来“嗷嗷”的吼声。我不知是风声还是狼嚎,边跑边回头回脑地瞅,好像草棵子里到处都藏着狼、野猪、老虎……

就在几天前,我刚刚听到两个真实的故事……

当时,南岔镇住着一些俄罗斯人,大家管他们叫老毛子。一天,一个上山打猎的俄罗斯人对我家山沟里的老王头说,他在山上看到一只母熊带着两只熊崽儿正跟一只老虎打架呢,三只熊累得快完蛋了,让老王头过几天上山去捡熊肉。山里人都知道,老虎和黑熊打架一打就是几天几夜。老虎打累了就停下来去觅食,而黑熊却气呼呼地清理战场,把周围的树木全部连根拔掉,等老虎回来继续战斗,直到筋疲力尽,最后成了老虎的盘中餐。没过几天,老王头果真在山里找到了埋在雪里的熊肉,还给我家送来一块。我觉得熊肉不好吃,肉丝很粗,有一股松树油子味儿。

另一个真实故事,就发生在我家邻居李大爷身上……

那天,李大爷去镇里买小米回来,经过这片大草甸子时,突然觉得一个毛茸茸的东西扑到他的肩膀上,他闻到了那家伙嘴里发出的血腥味儿,他知道肯定是狼。他不敢回头,一回头狼立刻就会咬住他的喉咙。他只好扔掉小米,脱下鞋,一手掐一只,拼命向脑后打去,可他胳膊残疾够不着狼,只能大喊:“我打死你!我打死你!”一直到村里传来狗叫声,那只狼才松开他。晚上,我跟随父母去看望李大爷,只见他手里还掐着那双鞋,东一下西一西的挥舞着,嘴里不停地喊着:“我打死你!我打死你……”李大爷一连病了好多天。

此刻,这些真实故事越发使我感到心惊肉跳,耳边的“呼呼”风声,草棵子里发出的“沙沙”声,声声撕扯着我那稚嫩而脆弱的神经……

我知道在这风雪交加的荒郊野外,我怎么哭喊都没用,根本没人听见,只能拼命往家跑才能活命,不然就会冻死,或者被狼吃剩几根小骨头……

我背着书包,手里拿着一卷图画纸,不顾一切地往前跑,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跑着跑着,忽然听到前面草棵子里扑棱一声,吓得我“妈呀”一声,一下子跌倒在地……

当我终于看清那是一只野鸡扑棱棱地向远处飞去时,这才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拖着像面条似的两条腿,跌跌撞撞,跟头把式地继续往前奔

去……

渐渐地,我的神经好像麻木了,不再觉得害怕,只是一个劲儿机械地跑着。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摔了多少跟头,终于跑出了大草甸子,拐过山头,忽然听到村里传来急促的狗叫声,一听到狗叫,我那麻木的神经好像突然惊醒了,我顿时“哇”一声哭起来……

第二天得知,我听到狗叫时,一群狼正在围攻沟口老胡家的驴圈呢。老胡家的狗和毛驴都被狼咬死了。父母都为我感到后怕,说我命大,说狼如果没去围攻驴圈,那很可能就来围攻我了。

当我“呜呜”哭着撞开家门,雪人似的出现在父母面前时,看到饭桌上放着锣、筷和小米……

“真是雅文吗?”母亲不敢相信是我。

这天晚上,母亲顶着大烟泡已经跑到河边接我两趟了,来回跑了四十多里路。她以为我被狼吃了,再也回不来了呢。

“妈……”我一头扑到母亲怀里哭起来。

母亲看到我满脸是血,手中的图画纸都被染红了,一边给我擦泪一边问我怎么弄的,我回答不出来光是哭。

这时,头朝下躺在炕头的父亲却气呼呼地骂起来:“你这个败家的孩子,尽让大人操心!往后不许上学了!明儿你再去上学我就打折你腿……”操起炕边的笤帚就要打我,被母亲一把夺了过去。

这一夜,我耳边总是响着鬼哭狼嚎的风声,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人的大草甸子……

第二天早晨,天还没大亮,我就悄悄地爬起来,拿起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给我订好的图画本,装好刚出锅的玉米面饼子,蹑手蹑脚地向门外走去,很怕父亲醒来不让我去上学。临出门,我回头瞅一眼躺在炕头的父亲,却发现他眯着一只眼睛正偷偷地瞅我呢。

刚出门,母亲就追了出来,从围裙兜里掏出两个滚烫的煮鸡蛋,塞到我的棉袄兜里。母亲一直送我到山口,叮嘱我:“放学就回家,别让爸妈再惦着了。”

“嗯哪。你快回去吧妈!”我转身向那片大草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走出好远,还看见母亲一动不动地站在山口望着我呢。我知道母亲的眼神不好,她早就看不见我了。摸着棉袄兜里热乎乎的鸡蛋,看着母亲瘦小的身影站在白雪皑皑的山坡上,我鼻子一阵发酸,一股冰凉的泪水淌了下来……

雪停了,风也停了,周围是一片白茫茫的宁静,只有我的双脚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边走边寻找着昨晚的脚印,可是雪地上只留下一道道雪檩子,没有一双脚印,只偶尔看到几只梅花样的蹄印……

三十四

另一件事就更可怕了。

这天夜里,雪下得很大,早晨一出门大雪就没了鞋帮。

母亲瞅一眼阴乎乎的、仍在下雪的天空对我说:“晚间放学,雪太大就别回来了,到哪个女同学家里住一宿。”

“嗯哪。”我答应一声,又向大草甸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放学时,雪下得更大了,我迟迟没有动身,犯愁到哪个同学家里去住呢。

老师问我:“张雅文,天都快黑了,你咋还不走?是不是雪大回不去了?”

我点点头。

“哎,大家等一等!”罗老师急忙叫住正准备回家的同学,“张雅文的家太远,回不去了,你们谁把她领回家住一宿?”

班里大多是男生,只有五个女生。一帮男生你推我、我推你地开着玩笑。一个老实巴交的男生结结巴巴地说:“老、老师,我、我可以带她上俺家……”

“噢——”同学们顿时哄堂大笑,我却差点哭出来。那时候男女生很少讲话,更别说去男生家住了。

这时,一个叫胡玉玲的女同学小声说:“老师,让她去俺家吧。”

有一次,几个男生欺负胡玉玲,说她有两个爹,还给她编出一套顺口溜:“爹爹,木头爹,拉帮套的是你爹!”她一边哭一边写作业,写错了没有橡皮蹭,就用手指蹭把作业本都蹭坏了。我把我的橡皮借给了她。

胡玉玲家里很穷,破烂不堪,炕头坐着一个又黑又瘦的小老头,鼾喽气喘,一个劲儿地咳嗽。外屋厨房北墙根搭着一铺小炕,住着一个年轻健壮的男人。

晚间,我和胡玉玲姐妹三人合盖一床渔网似的破被。半夜我起来撒尿,怕撒在尿桶里声音太大吵醒人家,就披上棉袄摸着黑,蹑手蹑脚地向门外走去,却发现黑咕隆咚的厨房小炕上,有人呼呼大喘地忙活着……我到外面撒泡尿急忙跑了回来。

第二天早晨吃饭时,胡玉玲母亲将一碗小米饭往我面前使劲一墩,阴沉着脸说:“屋里有尿桶,以后别跑出去把屋子都折腾凉了!”

我端着饭碗半天没有动筷,眼泪差点掉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年轻男人是胡玉玲母亲的第二个男人,也就是“拉帮套”的。在黑龙江农村,如果谁家男人身体不好,维持不了正常家庭及夫妻生活,女人可以再找一个男人。两个男人跟一个女人一起相安无事地过着日子。

放学时,雪停了,我趟着很深的积雪向家里走去。

山路上没有道眼儿,只好跑到河套的爬犁道上。一到冬天,这里的人就不赶马车,而是改用马拉爬犁运送柴草和粮食了。

走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声,我急忙躲开冰道,一只马爬犁从我身边飞驰而过,只见头戴狗皮帽子的车老板回头瞅瞅我,“吁”一声拽住了缰绳,喊我:“小丫头,上来拉你一段!”

这当然求之不得。我急忙乐颠颠地爬上大板车似的爬犁。随着狗皮帽子的一声“驾”,马爬犁飞快地跑起来,身后卷起一片白茫茫的雪末儿。我急忙系紧帽带,怕风大把我的帽子刮跑。帽子是一位志愿军叔叔送给我的。

狗皮帽子让我跟他并排坐在爬犁前边,问我多大了,家住哪。听我说住在十几里外的山沟里,又问我:“你一个小丫头跑这么远来上学,不害怕吗?”

我说不怕,习惯了。

他又问我冷不冷。我说不冷。

他说:“大冷天,你穿这么点能不冷吗?来,俺给你暖和暖和!”说着,解开他的羊皮袄把我搂进怀里,接着就把一只冰冷的大手伸进我的棉袄里,摸着我光溜溜的小胸脯,又摸着我冰冷的肚皮……

我连连打着冷战,浑身起一层鸡皮疙瘩。我不知他要干什么,但凭着一个孩子的敏感,觉得这个狗皮帽子不是好人,好像是拍花的……我多次听母亲说过,有人拍拍小孩的脑袋就把小孩儿给领走了,领到没人地方就把小孩儿给杀了,然后满街叫卖肉包子……

一想到他是拍花的,我立刻大喊起来:“快停下!我不坐了!我要下去!快停下!”

“小丫头你怎么不知好歹?死冷寒天的下去干啥?”狗皮帽子把手缩了回去,又换作和缓的口气,“听话,等一会儿俺给你买糖,买烧饼……驾!”他用力一挥鞭子,马爬犁跑得更快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越发觉得他不是好人,越发大声哭喊:“不!我不要!你痛快让我下去!我要回家……”

可我扯破了嗓子拼命哭喊,该死的狗皮帽子就是不肯停下。他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死死地抓着我,偶尔用睫毛上挂满白霜的眼睛狠狠地盯我一眼。而我脑海里一个劲地闪现着人肉包子、人肉包子……可我一个蚂蚱大的孩子,死活也挣不开那只男人的大手。

我哭着、喊着,盼望能遇到一个人,可是冰道上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有一片白茫茫的绝望。在这死冷寒天的傍晚,北方农村家家都在猫冬,很少有人出门。只有这只马爬犁在空寂无人的冰道上疯狂地跑着……

我暗暗下着决心,一定要逃跑,绝不能让他把我剁成肉馅……我不再哭喊,悄悄地等待着机会。那家伙看我消停下来,以为我老实了,对我多少有点放松。

天渐渐暗下来,眼看就到大草甸子拐弯的山口了,乘他吆喝牲口的当儿,我猛地挣脱开他的大手,拼命向爬犁后边爬去……父亲告诉过我,下车不能从车两旁下,免得被轧着。那家伙伸手来抓我没抓着,我连滚带爬从爬犁后边滚了下去。他骂一句什么我没听清,一抽鞭子,马爬犁跑得更欢了。可我的书包带却被爬犁后面拴绳索的木桩给挂住了,我一下子被拽倒了……

我像死狗似的被飞快的爬犁拖着,飞起的雪末儿打得我睁不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我伸手拼命想摘下书包,可我累得筋疲力尽,却无论如何也摘不下来……我舍不得丢下我的书包,尽管书包很旧,装铅笔盒的地方已经磨破了,是母亲用两块桃形补丁给补上的。可书包里装着我的书本、父亲捡来的一只破铅笔盒、两只麻秆铅笔、一小块橡皮……总之装着我的全部希望。我的棉手套丢了,棉袄被拖起来露出肚皮,开始还能觉出冰碴划在肚皮上的疼痛和冰冷,渐渐地,什么知觉都没有了。我被冻僵了,手脚全没了知觉。可我不敢吱声,怕那家伙听见再来抓我,只是眼巴巴地盼着,盼着书包带快点儿断吧。我觉得我快要被拖死了。这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回家看看我妈……

不知又被拖了多久,书包带终于断了。

马蹄声一下子远了,我却像死人似的趴在冰道上。

好一会儿,我才挣扎着爬起来,拖着散架子似的身子顺着冰道往回走,又走进那片没人深的大草甸子,又在那条白茫茫的小道上留下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

进门之前,我想好了不对父母说,不然父亲又该骂我,又该不让我上学了。

可是,父亲没在家,帮李大爷扒炕去了,扒完炕李大爷留他喝酒呢。

听完我的哭诉,看到我血迹斑斑的肚皮,从不发牢骚,从来都是默默忍受一切的母亲第一次数落起父亲:“都怨你那个爹,非得要来这个鬼地方来开荒种地!哼,我看你要真出点事,他不得悔死啊?”边说边用雪给我搓着冻僵的手和脸。后来我的手和脸都冻掉了一层皮。

我不让母亲告诉父亲。可是睡到半夜,我却惊恐地大叫起来:“不——我要下去——快停下——妈妈他要杀我——”

母亲发现我在发高烧,就叫醒父亲,让他到李大爷家借点白酒给我搓搓身子。

第二天,我仍在高烧,说胡话,借来的白酒用光了,母亲只好用雪来给我降体温。傍晚,高烧渐渐退了,我醒来觉得很饿,对母亲说:“妈,我想吃点疙瘩汤……”

搬到佳木斯不久,母亲带我去大姨家吃过一次白面疙瘩汤,那是我第一次吃疙瘩汤,觉得世界上最好吃的就是疙瘩汤了。而且这种情结持续了好多年。

在我的记忆里,一生只向母亲要过两次吃的,一次是疙瘩汤,一次是感冒了,想吃山楂。母亲给我两角钱到小卖店买了几个山楂。我抓着山楂还没等揣进兜里就昏倒了,山楂撒了一地。

穷人家的孩子,再馋也得忍着,从不敢张嘴向大人要东西。看到人家孩子吃冰棍,我馋得背过脸去直咽口水,心想,什么时候能让我也痛痛快快地吃一根冰棍呢?

这年秋天,大姨从佳木斯来看望父母,拎来一斤月饼,父母一块没舍得吃,留给我带了四天午饭。也许,月饼对现在的孩子来说算不上什么稀罕物,但对一个从没吃过月饼、一年到头见不到一点儿肉腥、只盼过年吃顿饺子的穷孩子来说,却觉得父母对自己的那份恩情太重了,一辈子都报答不完。穷家孩子把父母对自己的点滴疼爱都看得很重,一块月饼,给两分钱买张煎饼,都能记一辈子。当时,年仅十岁的我,竟然说出一句令母亲潸然泪下的话:“妈,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你!”母亲泪眼婆娑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半天没言语。

这次,母亲却没有吱声,而是抬头瞅一眼父亲……

父亲起身向门外走去,却被我叫住了:“爸,我不想吃了。”

父亲犹豫一下,伸手去推门,再次被我叫住了:“爸,我真的不想吃了!”父亲在门口站住了。我知道父亲要去邻居家借白面,我知道邻居家也不一定有白面,那时候家家都很穷。再说借来白面拿什么还人家?

望着父亲站在门口的背影,我知道他一定是落泪了。虽然父亲脾气不好,但他心地善良,爱动感情。好一会儿,父亲才说了一句:“我出去劈点■子。”

不一会儿,门外果然传来哐哐的劈木头声。

母亲却说了一句:“等着,妈给你做疙瘩汤!”

母亲在雾气腾腾的屋里忙活一阵之后,将一水瓢玉米面做的疙瘩汤端到我面前,说:“来,尝尝妈做的疙瘩汤,可好吃了,比你大姨家的还好吃呢!”

后来,我在一本书里看到,世界上第一位有色人种教育家美国黑人布克·华盛顿说过这样的话:“我这一生有过许多帽子,但没有哪一顶比母亲用两片手工织布缝制的帽子更让我感到自豪。”而他和母亲都是奴隶。

对我也是一样,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在星级饭店吃过多少山珍海味,尝过多少美味佳肴,可我一次都没记住,唯独记住了在马架窝棚里,母亲用玉米面给我做的这顿疙瘩汤……

我吃了一水瓢,出了一身大汗。

父亲很晚才满身霜雪地走进屋来,他来到我身边,伸手摸了摸我大汗淋淋的脑门儿,说了一句令我备受感动的话:“老儿子,爸对不住你……”

“爸……”我拉着父亲冰冷的大手,半天没说出话来。

第三天早晨,父亲破天荒地送我去上学。路上,他一再叮嘱我,从今往后不要随便搭车,不要随便跟陌生人搭话,还说“人比野兽可怕多了”。

父亲说得很对,人确实比野兽可怕。世界上最凶猛的老虎、狮子、鲨鱼等许多动物,都面临灭绝的危险,成千上万的物种都被人类灭绝了。人类早已承认自己是地球上最残忍、最自私、最霸道的动物。任何动物都不会发动世界大战,更不会发动灭绝人性的大屠杀,唯有人类。

这件事给我幼小心灵留下了刻骨铭心的教训。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随便搭车、随便跟陌生人说话了。

母亲也一再叮嘱我,遇到这种事谁都帮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

是的,假如那天我没有挣脱开狗皮帽子跳下爬犁,很可能就被他糟蹋了,甚至连小命都保不住了。这使我从小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谁都帮不了你,只能靠你自己,而且养成一种临危不惧、不畏强暴的个性。在我一生中,多次遇到坏人,每次都是自己救了自己。

三十五

放寒假了。

一天傍晚,我从河边打冰爬犁回来,看到一条小狗哆哆嗦嗦地趴在我家炕上。我急忙抱起它惊喜地问道:“妈,从哪弄来的小狗?”

“你爸从镇里抱回来的。”

自从那次遇到狗皮帽子以后,父亲就说要给我弄条狗来做伴。

我说:“这么小,啥时候能长大呀?”

“快,几天就大了。”父亲说。

父亲说得对,狗长得很快。它跟我家原来那条狗一样,也长了一身棕黄色的毛。我就叫它大黄。大黄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我俩形影不离,白天它跟我到外面去玩,晚间就睡在我头顶的地上。

开学那天,我带着大黄一起去上学,一路上,我俩你追我赶嘻嘻哈哈地跑啊,疯啊,开心极了。我再也不怕遇到狼了。一有动静,大黄就支楞起两只小耳朵“汪汪”大叫。我想狼一听到狗叫肯定会吓跑的。

我带着大黄走进教室,看到一帮同学围着老师讲桌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什么。我好奇地凑过去,只见讲桌上放着一只写着“劳动光荣”几个字的铁文具盒和几只花秆铅笔。同学们一看见我就说:“张雅文,这是老师奖励你的。”

我不假思索、惊喜地问了一句:“都是给我的呀?”

尽管我是下意识、不经意的,但后来所发生的一切,却给我一次终生难忘的教训。

一听这话,所有同学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尤其那个全班年龄最大、老师一到他就拖着长音喊“起立”的男班长,投过来的目光更是令我如芒在背。我赶紧离开讲桌回到座位上。

上课前,罗老师举着文具盒说:“同学们,新学期开学了。老师买了一些奖品奖励学习好的同学。听着,大家一定要选学习最好的同学!”说这话时,罗老师特意瞅了瞅我。

我在三个学年中学习最好,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而且都是满分。上学期期末考试,罗老师让我把三年级的算术考题也做一遍,结果我全答对了。罗老师平时给三年级讲课时,我很留心。罗老师举着卷子表扬我:“全班同学都应该向张雅文学习,她家最远,可她学习成绩最好……”

可是,当罗老师提到我让全班同学举手表决时,除了胡玉玲却没有一个人举手。我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结果是班长得到了那只文具盒,我连一支花铅笔都没得到。

回到家里,我哭着问母亲:“妈,我学习最好,同学们为什么不选我?我太喜欢那只新文具盒了!”

母亲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坐在油灯下,一边纳鞋底,一边若无其事地说着与我毫不相干的话:“雅文,你姥爷家很有钱,可我再穷也不去你姥爷家要。我出嫁那天,你姥爷对我说,该给的都给你了,以后穷富都不许回家拿了!”

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说这些,但接下来母亲说的话,却使我终生难忘。

“你要记住,不管穷富,都不能贪,更不能爱小。人活着要有口志气。”

父亲却说了一句:“一个破文具盒有啥稀罕的?古人说得好,不吃嗟来之食!”

我不明白什么叫“嗟来之食”,甚至对“贪”和“爱小”也是似懂非懂,但却永远记住了那次的教训……

不久,父亲破天荒给我买了一只跟奖品一模一样的文具盒,我高兴得如获至宝。几个男生看到我新买的文具盒,就奚落我:“张雅文,这文具盒是不是老师给你买的?”

“不是,是我爸给我买的!”我急忙争辩。

“不对!就是罗老师给你买的!你学习好,罗老师最向着你了!”几个男生七嘴八舌地气我,夺过我文具盒传来传去,故意弄到地上……

我哭着去找罗老师告状,罗老师批评了几个男生,还警告一个姓李的大个子:“你再调皮捣蛋,我就狠狠地收拾你!”

放学后,我带着大黄刚走不远,就见几个男生追上来,为首的就是挨老师批评的姓李的大个子。他们抢去我的文具盒扔到地上,李大个子一只脚踩着文具盒,恶狠狠地说:“你再向老师告状,我就把你推到河里淹死你……”

“不!不要——”我哭喊着向他脚下扑去,可是晚了。

我捧着被踩扁的文具盒哭了一路。

回到家里,我对父母提出要转到南岔镇去上学,父亲说镇里的学校离家更远。

我说:“再远我也不怕!”

第三天,我对罗老师提出要转学,罗老师问我:“为什么要转学?”

我低头盯着脚尖,没有回答。

临走,全班同学都出来送我,几个调皮男生也出来了,只是表情显得既尴尬又有几分得意。

老师送我到永翠河边,从破棉袄兜里掏出两只花秆铅笔送给我,说:“张雅文,我真舍不得让你走,你是班里最聪明的学生……不过也好,镇里的学校正规,比这强多了,希望你不管到哪个学校都要好好学习,将来有出息那天,别忘了来看看你这个穿破棉袄的罗老师……”说完,苦涩地笑了笑。

这是这位乡村教师留给我的最后记忆。后来,不知为什么罗老师卧轨自杀了。听到这个消息我哭了,我忘不了第一天见到他穿着破棉袄、扎着草绳子、光着脚丫子的样子,也忘不了他送我到永翠河边,穿着开花棉袄向我招手的情景,更忘不了他对我说的那番话……

三十六

南岔镇小学坐落在北山根下,我每天上学要经过永翠河,穿过南岔镇,比我原来上学的路还远,每天往返要走三十多里路。

学校有土墙围成的操场,有整齐的砖房教室,比原来的学校好多了。我带着大黄兴致勃勃地向校门里跑去,却被一个粗声粗气的瘦老头叫住了。

“站住!哪个班的?”

“刚转来,还没分班呢。”我说。

“从哪转来的?知不知道这是学校?”

“知道……”

“知道你还带狗?咬了学生咋办?”老头阴沉着脸数落我。

我说我是第一天来报到,以后不带了,可他死活不肯放大黄进去。我只好把大黄安置在墙外一个背风的地方,让它趴着不许乱跑。下课时,我急忙跑出来看看它……

从此,我上课大黄就趴在院墙外。一听到最后一堂下课铃响,它就跑到校门口来等我,一见到我就又蹦又跳地摇着尾巴。同学们都偷偷地叫我狗孩儿。狗孩儿就狗孩儿,我才不在乎呢,能让我带狗上学就行!

一放学,我俩就自由了,就连跑带颠地向我俩的世界跑去……

一狗,一孩儿,又在那条山路上你追我赶地嬉闹起来。我一边走一边采路边的野花,什么马莲、石柱、散莲、黄花……啊,好多花我都叫不上名字。我用野花给自己编一个花环戴在头上,给大黄也编一个套在脖子上。母亲看到我和大黄戴着花环跑进家门,总会说一句:“你呀你,就是不知道愁!”

父亲也会感叹一句:“嗨,少年不知愁滋味儿嘛。”

这天早晨,我和大黄顶着大雨赶到河边渡口,划船的老头嫌我俩人少,披着蓑衣坐在窝棚里抽着呛人的旱烟不肯出来。我和大黄赶到学校时,第一堂课都快上完了。

我披着蓑衣,手里拎着鞋,光着脚蹑手蹑脚地推开教室门,同学们一看到像我落汤鸡似的样子,顿时发出一阵唏嘘声,悄声叫着“狗孩儿、狗孩儿……”

正往黑板上写算术题的刘老师瞅我一眼没吱声。我只好狼狈地站在门口,雨水从我身上不停地流下来……

下课的铃声终于响了,刘老师过来问我:“你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学生?”

我低着头不敢瞅他……

他抬起我的下巴,厉声说:“我告诉你,我最讨厌迟到的学生!”

我低头嗫嚅一句:“老师……我再也不迟到了。”

“能有那个记性吗?”

“能……”

这时,梳着两条长辫子、长得胖乎乎的班主任赵玉琴老师进来了,她二话没说,拉着我就出了教室。她带我来到她的宿舍,拿出一件花衬衫让我换上。这时,刘老师一脸不悦地走进来,刚要说什么,却被赵老师打断了。

“这学生住在八号桥南边的山里,每天走十几里路来上学,怕遇到狼,天天带着一条狗……”

老师一脸惊讶地瞅瞅我……

期中考试,我的成绩不但为我争得了荣誉,而且还为我的大黄争来了地位。赵老师把我叫到讲台前,搂着我的肩膀对全班同学说:“从今往后,同学们再不许叫她狗孩儿,全班同学都应该向她学习……”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叫我狗孩儿了。而且,同学们还帮我在院墙外搭起一个狗窝,大黄再也不怕刮风下雨了。

一天放学,我背着书包正要往外跑,忽然被赵老师叫住了。

“张雅文等一等!我和刘老师跟你一起去你家看看。”

“真的?太好了!”我高兴得叫起来,还从未有老师去过我家呢。

那是我童年记忆里,最快乐、最幸福的一天……

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晚霞染红了西天,我们三人沐浴在绚丽的晚霞之中。一路上,我快乐得像小鸟似的,不停地说啊,笑啊。大黄也乐颠颠地跑前跑后,显得格外兴奋。

“赵老师,你的辫子真好看!”我最喜欢赵老师的两条大辫子,油黑油黑的,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我在家里经常用玉米胡子将我的两条小辫接成大辫,学着赵老师的样子故意一甩一甩的,心里觉得可美了。

听到这话,赵老师笑眯眯地瞅一眼刘老师……

老师笑着问我:“张雅文,你知道我和赵老师是怎么回事吗?”

我羞怯地笑了,故意摇摇头。

老师撸一下我的脑壳:“你这小傻瓜,什么都不懂!”

其实我懂,我只是不好意思说。

我带着两位老师坐着小船过了永翠河,沿着山路走了一段,就来到那片大草甸子。我在前面带路,从一个个塌头墩子上跳过去,回头告诉老师踏着我的脚印走,免得掉进水里。可是他们的鞋袜还是很快就湿透了。

老师问我:“你天天上学鞋都弄湿了,怎么上课呀?”

我说:“我带着一双干鞋呢,到学校就换上了。”

老师说:“你这小家伙可太不容易了。我问你,你为什么跑这么远去上学?”

“为了长大找工作呀!”我笑着回答。

“你长大准备干什么工作呀?”刘老师学着我的样子童声童气地问道。

“唱歌!”我不假思索地说。我从小就爱唱歌,在我当运动员之前,一直想当歌唱家。尽管我从未见过歌唱家在台上演唱,可我看过马戏班子在街头演出。

“唱歌是为了什么?”刘老师又问我。

“为了给我爸妈听!”

听我这么一说,两位老师都“哈哈”大笑起来,赵老师不小心又掉进水里了。

“记住,不是为了给你父母听,而是为了给广大群众听,为了你自己的生活!”刘老师笑着纠正我。

穿过大草甸子,拐过山口,就能看到我家山沟里住的几户人家了。只见山沟里炊烟袅袅,夕阳晚照,幽静的山村传来了几声狗叫。

老师问我:“哪个是你家呀?”

我笑着说:“你猜!”

老师指着沟口的一幢草房:“是这家吗?”

“不是!”

她又指着另一幢草房,我说:“还不是!我告诉你吧,山沟里面最破、最小的那间窝棚,才是我家呢!”

老师一脸疑惑地瞅瞅我……

我远远就看见母亲蹲在门口用艾蒿熏蚊子呢。每天晚间都得这样熏一遍,不然蚊子太多没法睡觉。我老远就扯着嗓门喊起来:“妈——我老师来了——”

母亲急忙从烟雾中站起来,撩起衣襟擦着烟熏出来的眼泪,一脸惊讶地望着我们……

到了跟前,赵老师疑惑地问我一句:“这是你奶奶吧?”

从我记事起,母亲就梳着老太太的疙瘩髻,穿着扎腿裤子,带大襟褂子,一副老太太的打扮。那个年代,五十多岁的女人就是地地道道的老太太了。现在她头发花白,微微驼背,已经是典型的老太太了。

“不是我奶奶,是我妈!”我笑着更正。

这时,父亲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了。他急忙踩灭艾蒿,一脸尴尬地笑道:“让二位老师见笑了。你看我这个家实在不成样子。这样吧,请二位老师在我家吃顿便饭,我去去就来!”说着转身就走,却被赵老师叫住了。我知道父亲是要去邻居家借细粮。

“不不!我们不在这吃饭,我们来看看就走!”

“老师,在这吃吧。我妈做的疙瘩汤可好吃了!”我却拉着赵老师死皮赖脸地留她。

母亲急忙瞅我一眼……

两位老师打量着我家矮趴趴的窝棚,往满屋是烟的窝棚里瞅了瞅,不知是烟熏的,还是什么原因,我看到赵老师的眼圈红了。

临走,我和父亲把两位老师送到山口,刘老师握着父亲的手,郑重地说:“大叔,你这孩子错不了,将来一定能有出息……”

“谢谢老师的夸奖!”很少见到笑脸的父亲满脸堆着笑容,连声说,“都是二位老师教得好,都是二位老师教得好……”

这天晚上,我兴奋得睡不着,一个劲儿地打蚊子,却听父母在一个劲儿地唉声叹气。

“唉,真是的,老师对咱老多咕这么好,咱连顿饭都没留人家吃……”

“留人家吃啥?连点细粮都没有,以后再想法子报答吧。”

从那以后,两位老师对我更好了。

这天放学时,外面忽然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同学们都跑回家了。唯独剩我一个人站在走廊门口,焦急地望着操场……

这时,赵老师对我说:“下这么大的雨,别走了!到我宿舍住一宿吧。”

“那……那能行吗?”我感到受宠若惊。

“怎么不行?我宿舍就我自己!”

老师带我去食堂吃了一顿香喷喷的大米饭。可是到了晚上,我却死活不肯上床,说什么要睡在一条长椅上。

“为什么不上床?这张床完全可以睡下咱俩!”赵老师问我。

我却低着头,好一会儿才嗫嚅出一句难以启齿的话:“我怕身上有虱子……”

“那怕什么?我小时候也长过虱子,穷家孩子有几个不长虱子的?”

那时候农村人不仅穷,而且愚昧,不讲卫生,不洗澡,又没有换洗的衣服,所以大人孩子都长虱子。

这一夜,我跟赵老师合盖一床被子,闻着赵老师头发上的淡淡香气,听着外面风雨交加的雷声,却久久难以入睡……

快放寒假了。

这天,我带着大黄到学校去听老师布置寒假作业,趴着门缝儿看见刘老师在教研室里弹风琴,赵老师在唱歌。赵老师叫我也进去唱一个,我就扯着脖子唱起来:“大红花呀,开满地。小朋友拍手来游戏……”

唱完,刘老师说:“嗯,不错,声音很甜,很清脆。”

我却问刘老师:“刘老师你是教算术的,怎么会弹琴呢?”

“教算术的就不能会弹琴了?你要喜欢弹琴我可以教你呀!”刘老师笑着说。

“真的?”我太喜欢风琴了。我觉得那琴声太美妙、太动听了。我一生酷爱音乐,总想买一架脚踏风琴,可是年轻时买不起,买得起时人又老了。如今,每当看到孙女坐在钢琴前,像模像样地弹着巴赫、贝多芬时,我总是羡慕得眼睛发潮,羡慕她们赶上好时代了。

“当然是真的!”刘老师说。

老师却嗔怪地瞪刘老师一眼,问我:“张雅文,你说我们两个老师好不好?”

“好。”

“我们走了你想不想?”

“当然想了!”我以为赵老师说的是放寒假回家呢,我知道他俩家都在外地。

老师又摸着我脑袋叮嘱我:“记住,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了才能有出息。”

“我知道!”我以为赵老师让我在假期里好好复习功课呢。没想到,这是赵老师留给我的最后一次叮嘱。

这一年的寒假,我是在盼望中度过的。

我盼望着快点开学,好跟刘老师学弹风琴……

开学那天,我书包里装着母亲炒的一袋松子,乐颠颠地跑到学校,跑到教研室门口趴着门缝儿看,可是,左等右等不见两位老师的身影。我问一位女老师,赵老师在哪?

她说:“赵老师不来了,她和刘老师回家结婚去了。”

“结完婚也不来吗?”我急切地问道。

“嗯。他们在家乡找工作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哭。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我忘不了赵老师留给我的那句叮嘱:“记住,一定要好好学习,长大了才能有出息。”也忘不了刘老师留给我的那份永远没有兑现的承诺……

1999年春,我回到阔别四十多年的母校,徜徉在面目全非的校园里,又想起了两位老师……

我不知两位老师如今在哪里,也不知他们是否过得很好,但我要告诉两位老师,我很怀念他们,我永远感谢他们对一个穷苦孩子的那份真诚与关爱……

三十七

这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

第二天早晨天晴了。我端着脸盆出门倒水,耀眼的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这时,忽然听到空中传来几声“嘎嘎”的叫声,我抬头一看,只见两只“大鸟”扑扑啦啦地掉到小溪对面的雪地里了。我急忙扔下脸盆向“大鸟”落下的地方跑去……

这时,只见小溪对面老吕家院子里跑出一个男孩儿,也向“大鸟”掉下的地方跑去。我比男孩儿先到一步,抢先抓到了两只“大鸟”。我从未见过那个男孩儿,跟我年龄差不多,大眼睛,大笨露儿,厚嘴唇,穿着一件又短又破、袖口露出一圈棉花的小棉袄……

我俩谁都没说话,转头又向各自的家里跑去。

我边跑边大呼小叫地喊着:“爸,妈,你看我抓到什么了?”

这时,从小溪对面传来老吕家男人的骂声:“你他妈的窝囊废,连一个丫头都不如!你他妈的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你他妈的……”他一口一个“他妈的”骂着,男孩儿却一声不吭。听到骂声,我觉得那男孩儿怪可怜的。

父亲说这不是野鸡,是两只鹰,一只麻鹰,一只鹞鹰,两只鹰打架被乱麻绳缠住爪子飞不起来了。父亲剪断乱麻把两只鹰分开拴好,可是鹰不吃食,第三天早晨都死了。

从那以后,我经常听到小溪对面传来哐哐的劈木头声,间或夹杂着吕家男人的骂声或鞭子声,却从来听不到男孩儿的哭叫声。

一天早晨,我和大黄刚走出山口,听到身后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正是那男孩儿,背着书包,穿着小破棉袄,脚上穿着一双脏兮兮的矮帮胶鞋,没戴帽子,两只手捂着耳朵,只见手背上裂出一道道血口子……他冲我强作笑脸地咧了咧嘴,我俩就这样认识了。

他叫鲁小林,从山东老家刚来到舅舅家,在我原来上学的小学读书。我问他,你妈为啥不给你做棉鞋和棉手套?我们管棉手套叫手闷子。他说爹妈都死了,只有一个哥哥在伊春读中学。

后来,我俩经常一起上学,一路上,我跟他换戴我的手套和帽子,他戴一会儿,我戴一会儿。当我俩的手都冻得冰冰凉时,就把双手伸进对方的空心棉袄里,相互暖和暖和,尽管冷得直打冷战,可我俩却感到很快活。有时,我看到他脸上又多了几道血印子,问他是不是又挨打了。他从来不说,只是低头看着脚尖。有时,母亲看见他哭着从我家门前走过,就多塞给我一个玉米面饼子,说他肯定又没吃上早饭……

可他在我面前从来不哭。等我俩在河边一分手,却经常听到他从河那边传来呜呜的哭声。有一次,我听他哭得太可怜了,就跑过河去追上他,把我的棉手套给他戴上,他却死活不要。我劝他别哭了,冬天过去就好了,春天就暖和了。

他却哭着说:“可这冬天也太长了呀!”

我说:“快放寒假了,放寒假就不用遭罪了。”

他说:“放寒假俺得跟舅舅上山去拉木头,比这还遭罪……”

“反正春天总会来的,到那时候,满山的达子香都开了,可好看了!”我没话找话地安慰他。

他冲我咧了咧嘴,总算笑了。

一天傍晚,我正在小溪的冰面上打冰尜,满身霜雪的鲁小林匆匆地跑过来,咧着冻僵的嘴巴,给我一个五个头的大松塔……

我俩正兴致勃勃地摆弄着松塔,只听“啪”的一声,鲁小林突然捂住了脸……我回头一看,只见他舅舅阴沉着一张老脸,瞪着凶狠的眼睛,挥起鞭子又向鲁小林抽过来,我急忙拽着鲁小林往旁边一躲……

可是,鲁小林还是被他舅舅拽走了。没走多远,就看见到他被舅舅一脚踢倒了,他刚爬起来,又被他舅舅一脚踢倒了……

我哭着跑回家去问母亲:“鲁小林的舅舅咋那么狠?他是不是野兽变的?”在我心灵里,只有野兽才会那么狠。

母亲却长叹一声:“唉,谁知道他是啥变的?那孩子真够可怜的,啥时候能熬出头呢?”

后来没等鲁小林熬出头,我就离开了这里。

三十八

1957年的春天来得早,我家窝棚屋檐下的冰溜子,早早就开始滴水了。山坡上的雪化得黑一片白一片,像得了癍秃似的。不久,达子香又开了,枯黄而单调的山坡又有了生机,有了活力。

我家的日子仍然过得十分艰难,窝棚里经常充斥着父亲的唉声叹气,以及那句口头禅“败家的玩意儿”。母亲的身影永远屋里屋外地忙碌着,只是偶尔站在门口,用一只眼睛望着门前的茅茅小道,看我是不是放学回来了……

就在这年春天,发生了一件最可怕的事……

父亲说要开河了,一连三天不让我去上学。他说春天的冰是竖碴儿,不像秋天的冰是横碴儿,容易掉进去。

这天早晨,我撅着嘴巴冲着父亲嚷嚷:“好几天你就说要开河了,可到现在咋还没开呢?人家都急死了!”

“这败家的孩子,一点不懂事……”父亲嘟嘟囔囔地骂我一句,到房后去收拾猪圈了。

我乘机抓起书包就跑了。

我和大黄来到河边,看到河面上仍是一片冰雪,虽然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嘎嗄声,却掉不下去。我心里不禁埋怨父亲:净瞎说,哪到开河时候了……

可是晚上放学回来,却发现河面上已经开始跑冰排了。白亮亮的冰排一个挨一个,就像一群拥挤的羊羔儿似的。我傻乎乎的并不觉得害怕,倒觉得挺好玩,带着大黄跳上冰排,在一块块移动的冰块上跳来跳去,遇到间隙大的冰块就使劲一跳,冰块往下一沉,急忙又跳上另一块冰排,棉鞋很快就湿透了,脚丫子冰冰凉。大黄很懂事,总是在我前面跳过去,然后蹲在冰排上瞅着我。父亲后来把我好顿臭骂,骂我是狗屁不懂的冒死鬼,说我仗着体轻,要不非淹死不可!

没想到,我的这次冒险却葬送了大黄……

那天,一进大草甸子我就觉得不对劲儿,早春的大草甸子一片枯黄,风一吹,发出一阵刷刷声。大黄几次警觉地竖起耳朵,冲着身边的草棵子发出■人的叫声:“汪汪汪、汪汪汪……”

奇怪的是,大黄一叫草甸子里的刷刷声立刻没了。我虽然看不见草棵子藏着什么,但能觉出那刷刷声好像不是风吹的,而是什么东西弄出来的。就在我身边不远处的草棵子里,好像有什么野兽在移动,不是一个两个,而是一排草棵子都在晃动……

我感到毛骨悚然,头皮发乍,捂着书包拼命往前跑,一边跑,一边盯着刷刷响的草棵子……我发现我跑那刷刷声也跟着我跑,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眼看就要到我跟前了,我突然绝望地大叫一声:“大黄——”

大黄似乎是听懂了我的绝望,又似乎出于忠诚的天性,它突然弓身一跃,猛地向草棵子里扑去……

一人多高的枯草棵子顿时淹没了大黄的身影,我看不见草丛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阵令人心惊肉跳的撕咬声、大黄的狂吠声:“汪汪汪!汪汪汪……”可是,大黄的叫声越来越小,越来越凄凉,最后再也听不到它的叫声了。

“大黄——快回来——大黄——”我拼命呼喊着。

这时,草甸子忽然出现了片刻的宁静,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整个大草甸子只响着我惨烈的哭叫声:“大黄……大黄……”

我不记得是怎样跑回家的,只记得进门就哭喊着:“爸,快去救救大黄吧!”

父亲终于从我颠三倒四的话语中,弄明白了事情的来由,却开口就骂我:“败家的孩子,那些饿狼早把大黄给撕烂了!春天的饿狼最可怕了,算你命大,捡了一条小命,要不是大黄,你早没命了!”

“爸,求你快去救救大黄吧,也许它没死呢!”我哭喊着央求父亲。

我终于拽着手拿木棒的父亲来到大草甸子,但只找到了几根白骨及一堆狗毛……

我不相信大黄会死,一个劲儿地哭喊着:“大黄——大黄——”总觉得它会突然跑到我跟前,冲着我连蹦带跳地晃着尾巴,可我的大黄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天夜里,我躺在被泪水打湿的枕头上始终无法入睡,想起大黄跟着我风里来、雨里去,无论冬夏都只喝一口刷锅水,我遭多少罪,它就遭多少罪。可它从无怨言,一直忠实地陪伴着我,直到它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后悔不该喊它,如果不喊它,它就不会死了。我不敢想象今后没有了大黄,我该怎样走过那片荒无人迹的大草甸子,又该怎样走过那条风雪弥漫的漫长山路……

三年来,我遇到过狼,遇到过野猪,遇到过狗皮帽子,遇到过无数次的暴风雪……我不知今后还会遇到什么,更不知在这条十几里的山路上还要跑多久。可我知道,不管跑多久,不管今后还会遇到什么,我都会继续跑下去,任何困难都阻挡不住我要上学的脚步!因我心里有一个美好的愿望,将来回到城里,我也要像城里孩子那样在学校里唱歌、跳舞、学习……

我发现,我骨子里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特质,那就是只要认准一条道,不管遇到多少艰难、坎坷,我都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说我执著也好,说我固执也罢,总之我天生就是这副个性。

夜里,母亲的烟袋在黑暗中一晃一晃地亮着,窝棚里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母亲一边抽烟,一边小声磨叨:“要不是大黄,咱老多咕今天肯定没命了。往后,你说这孩子一走进大草甸子,多害怕呀!你说老多咕真要出点儿事,咱俩不成了罪人?”

父亲沉默着,一个劲儿地喘着粗气。

母亲又说:“想想法子吧,不能再让老多咕……”

“想啥法子?哪有啥法子可想?”父亲没好气地打断了母亲,“就看她自个儿的命大命小了!要不就别念了,一个丫头念不念书能咋的?能有啥出息?”

我一听父亲说丫头没出息我就来气。丫头怎么了?丫头同样是人,为啥就不能有出息?全班男生的学习都不如我,我就不信我不如男生!而且,我很早就看到母亲比父亲能干,比父亲能吃苦。因此,在我幼小心灵深处产生一种强烈的逆反心理——我长大一定要有出息!

我突然气呼呼地冒出一句:“我宁可被狼吃了也要上学!”刚刚经过大黄的死,我好像什么都不怕了,包括我的父亲。

我的喊声把父母吓了一跳,他们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我……

黑暗中,只见母亲“呼”地坐了起来,把烟袋锅往炕沿上“啪啪”猛磕了两下,厉声道:“我不能看着孩子再遭这份罪了!这哪是人过的日子?你要不走,我带着孩子离开这个鬼地方!”

在我的记忆里,从来都是父亲向母亲发火,而母亲从来都是低眉顺眼地忍受着。这次为了我,母亲一扫几十年来的顺从第一次向父亲发火了,而且亮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我怕父亲动手打母亲,急忙坐起来靠在母亲身边。我们娘儿俩肩并肩,一齐望着黑暗中的父亲……

不知是被母亲的架势吓住了,还是心里感到歉疚,父亲始终一声没吭。

我很佩服我的母亲,在危难时刻,她从不退却,总是挺直她那并不强悍的腰杆,支撑着这个多灾多难的家。这种佩服在我后来的人生路上体现地越来越强烈……

第二天早晨,我背着书包刚要出门,却听到躺在炕头的父亲大声说:“冰排没跑完,能有船吗?”

我说了一句“没船我就回来!”起身向门外跑去,又听到父亲骂了一句口头禅:“这败家的孩子……”

这时,母亲追出来喊我:“等等,我送你!”

“不用!”我说。

“可你走进那片大草甸子……不害怕吗?”

“不害怕。”其实我心里特别害怕。

“妈送你到山口。”

到了山口,我让母亲快回去。母亲拍拍我的肩膀,叮嘱我:“妈站在这看着你,你自个儿多留点儿心,冰排没跑完就回来,落下的课程妈教你……早点回来噢!”

我点点头,转身跑去的刹那,眼泪就下来了。

一进大草甸子,我立刻就被昨天那种■人的恐怖包围了。我仿佛听到了大黄的惨叫,仿佛觉得草棵子里到处都藏着狼,随时可能冲出来,随时可能像咬死大黄一样咬死我,然后把我吃剩几块骨头……

可我毫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向草甸子深处跑去。可是大草甸子太长了,实在跑不动了,只好放慢脚步气喘吁吁地唱起来,不是唱,而是号叫,是拼命地号叫!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驱散心中的恐怖。

“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卫祖国,就是保家乡!中华好儿女,齐心团结紧,抗美援朝打败美国野心狼……”

我终于跑出了大草甸子,来到河边,看到冰排跑得差不多了,河里漂着零零星星的零散冰块,划船老头已经开始送人了。

晚间放学回来,远远看见那片大草甸子,我的心又提到嗓子眼儿了。可是没法子,再害怕也得走啊!忽然,我发现草甸子边上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晚风吹起她花白的头发,她手遮夕阳正往远处张望呢。

“妈——”没有比此时此刻看到这个身影更令我感到高兴的了!我立刻张开双臂像小燕似的向母亲扑去……

后来,我将这片神秘而恐怖的大草甸子写进了我的《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一书中。

三十九

这天放学回家,一进门,母亲就对我说:“孩子,你总算熬到头了。”

“是要离开这了吗?”我急忙问道。

“对。”

“是回佳木斯吗?”

“不,你爸在南岔镇里租了一铺炕……”

“真的?”我不敢相信是真的。它来得太突然、太令我大喜过望了。尽管只是租别人家一铺炕,跟人家合住对面炕,但对我来说却是上天堂了。

“噢,太好了!”我一下子扑到了母亲怀里……

第二天早晨,父亲借来一辆手推车,装上行李和锅碗瓢盆就动身了。我却焦急地盼望着鲁小林的到来,好跟他告别一声。

父母已经走出很远了,我终于看见鲁小林抱着一只小狗向我家跑过来。大黄死后,鲁小林说给我再弄来一条小狗。

一见面,他就兴致勃勃地说:“这条狗长大以后,比你家的大黄还厉害!”

可我却低着头不敢瞅他……

“咋的?你不喜欢?”他疑惑地盯着我。

“我家搬走了。”我嗫嚅道。

他怔住了,张着厚厚的嘴唇呆呆地望着我,眼里噙满了泪水,好一会儿才问了一句:“那你再也不回来了?”

“嗯。”

“那你永远也不回来了?”

“……”

这时传来母亲的喊声:“雅文,快走!”

我摘下我的棉手套挂到鲁小林的脖子上,转身向父母跑去。这是我请求母亲送给他的。我越跑越远,泪水却越流越欢,鲁小林的身影也越来越小。拐过山口时,我看见他瘦小的身影还在我家矮趴趴的窝棚前站着呢。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可我始终忘不了童年的两个伙伴——鲁小林和大黄。

1999年,我回来曾打听过鲁小林,可惜没人知道他了,显然已经搬走了。我不知他什么时候熬出头的,更不知他这辈子过得怎样,但愿他能一切都好。

写到童年的这段生活,我不由得想起母亲说的那句话:“这哪是人过的日子?”

是的,的确不是人过的日子。那时候,大多数中国农民都像我家一样,一直在贫穷与愚昧中苦苦地挣扎。为了活命,他们与命运顽强地抗争,但却始终无法摆脱贫穷。

最近,我在一篇《苦难并不总是导致伟大》的文章中,看到作者这样写道:“中国人喜欢赞美苦难,有一句话叫‘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现在的成功人士都喜欢把自己的过去说得一无所有,最后忍辱负重,终获成功。中学生也喜欢讴歌母亲的任劳任怨,含辛茹苦,终将自己拉扯成人。但母亲的苦难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做子女的在改善母亲的境遇方面做了什么?……其实,苦难并不总是导致伟大。相反,在很多时候,它毁坏了人的尊严,伤害了人的心灵,扼杀了天才的创造力。一切没有选择的行为,在道德上都是没有价值的。”

是的,我很赞成他的观点。苦难给人们带来的绝不是什么财富,更不是什么赞美之词,而是非人的、没有选择的、伤害自尊的痛苦。可是,令我们不得不深思的是:中国有几个农民没有经历过苦难?改革开放虽然使一部分农民富裕起来,但许多农民仍然在贫困与愚昧中苦苦地挣扎,他们何年何月才能有出头之日?这是我们更应该关注的。

人,都渴望过富裕而高贵的生活,没人愿意选择苦难与贫贱。但是,人却无法选择时代与命运。我目睹了父辈在命运的重压下痛苦挣扎,也目睹了哥哥、姐姐无法选择自我人生的悲哀。而我赶上中国解放后的时代,再加上我倔强而执著的个性,总算抗争到人生的第一步胜利。恰是这第一步,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对许多有志者来说,贫穷与苦难,不啻一所特殊的学校。它磨砺人的意志,锤炼人的性格,造就一个人不畏艰险、不惧苦难的个性,使这个人在人生路上,不管遇到什么样的困境,都能咬紧牙关挺过去,为了改变命运,可以吃尽人间的一切苦难,按着自己的意志顽强地活下去。

我感谢父母把我带出了农村,也感谢上帝把我降生到这样一个家庭,使我深切体会到农民的艰辛与困苦,从而创作出《趟过男人河的女人》那样的作品。

 1957年秋天,我终于结束了三年多的苦难生活,跟随父母回到佳木斯市。

附:

《生命的呐喊》目录

                   ——此书献给在苦难与困境中挣扎的兄弟

张雅文

第一章 “绝笔”作品——《四万∶四百万的牵挂》

一次特殊的采访,却出现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残酷的现实撕去了我虚伪的坚强,我陷入了灭顶般的绝望。人,原来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一颗好端端的心脏,为什么会坏到如此地步?

第二章 此生不虚的素材——一个中国女人与纳粹将军的故事

一个可以超过著名电影《辛德勒的名单》的旷世罕见的素材,一个深邃而旷达的人性展示,一个中国女人与纳粹将军演绎的跌宕起伏而内涵深刻的故事……我倾其所有,呕心沥血,可换来的却是——

第三章 “黑色星期五”——把我推到生死边缘

有人说:生命可以承受无边的苦难,但承受不了无足轻重;生命可以承受贫病交加,但承受不了同类的冷落;生命可以承受失败,但承受不了尊严的失却……我也要说:生命可以承受无尽的苦难和付出,但却承受不了太大的不公和轻蔑!因为人格、尊严、权利是一个人的立足之本。    

第四章 从父母身上找到我的生命之魂

面对道貌岸然的道长,面对握有生杀大权的县官,面对无法抗拒的黑暗,在县衙门的大堂上,母亲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用自杀来发泄愤怒和抗争着自己的尊严!

第五章 被母亲塞到炕琴底下的“上帝弃儿”

与世隔绝的大山,只有一户人家的山沟,父亲充满忧郁、怨气、愤恨的叹息,伴随了我整个童年。花一样的二姐为什么一夜之间突然枯萎?主宰二姐命运的狐仙到底在哪里?

第六章 在野兽出没的小兴安岭度过苦难童年

荒无人烟风雪弥漫的山路上,留下一串串孤零零的小脚印,也留下一个孩子无助的哭声。坏人、野猪、狼、永无尽头的山路,对一个十岁女孩儿来说,意味着什么?

第七章 一个叛逆而痴情的少女

一场疯狂的苦恋。一个错误的选择。一位可怕的教练。一个拄着双拐的少女痛苦的青春之梦。而更大的不幸又将降临到一个十六岁少女头上……

第八章 嫁给他——一生中最正确的选择

从一场疯狂的苦恋中醒来,又陷入到另一场更加疯狂的苦恋。人的一生是否就是从一场接一场的苦恋与抉择中走过?一个美丽的梦想破灭了,永远留在了几棵白杨树下……

第九章 死神在女儿的哭声中放过了我

无情的岁月,新房变成了地狱。在冰窖般的小屋里,地狱之门一次次向我和刚出世的女儿敞开。面对冰冷的世界,我发出“为了他和孩子,我一定要活下去”的呐喊!    

第十章 一句玩笑,让我把生命的最后一枚铜板押在文学的赌桌上

就像一个苦苦挣扎的溺水者,忽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更像一个输光了老本的赌徒,意外地发现兜里还剩一个铜板。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把全部生命押在文学的赌桌上,将会赌出怎样一番人生?

第十一章 《玩命俄罗斯》——使我走出人生低谷

与即将押赴刑场的死刑犯面对面,与国际主义战士握手;从山沟走向城市,从城市走向世界。辉煌时刻,我却产生跳楼般的痛苦。人,为什么总是跟自己过不去?

第十二章 留给自己和丈夫的两封遗书

蘸着几近枯竭的生命之墨,撰写着很可能是绝笔的报告文学。

活过来的瞬间,我决定写出自己的一生。是来拯救扭曲的心灵,还是为了悲剧不再发生?是大海平静了,还是卸掉名利盔甲的心灵平静了?

1995年张雅文在沈阳签字售书

《生命的呐喊》获奖情况:

荣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第三届徐迟报告文学奖 第三届女性文学奖 

该书三次加印,三次再版,美国《华美时报》全文连载

推荐文字:

第五届鲁迅文学奖颁奖词(2010):

《生命的呐喊》以个人生活的丰富性、具体性和感染力,开辟一条普通人与大时代连接的生命通道。张雅文从山村女儿到运动员、到女作家的奋斗经历,结合推动她前行的历史潮流,证明了纪实文学也能形成一种不限于宏大叙事和具有强烈个性色彩的文学概括力。

第三届徐迟报告文学奖颁奖词(2008):

这是作者人生和事业足迹的记录。作者在数次面对挫折与困境时奋发作为,用生命的呐喊成就了华彩的人生乐章。个人的记忆因为包含了超越自我的精神而具有广泛的励志力量。

封底评论家的书评:

《生命的呐喊》是一部值得向我们的家庭、子女们推荐的、具有传承价值的家藏书。读了这本书,你能够了解在艰难困苦、雨雪冰霜中如何绽放尊严之花,你能够了解什么是美丽的情感、美的婚姻,体会到奋斗、求索、亲情、忠贞、守望的魅力,她将有助于我们在短暂而又曲折的人生道路上,做出积极的健康的选择。

——陈建功 (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副书记、副主席)

以虚构而无法比拟的丰富性、具体性和感染力,开辟一条小人物大时代连接的纪实作品新路;以情感人生为线索,突破了报告文学惯宏大叙事的堂皇外壳;我的世界其实也就是你周围的世界!张雅文从山野女儿到运动员、到著名女作家的亲历生活以及她带出的时代尘埃、历史颗粒,纷纷洒落在我们身边,形成一次让人难以忘怀的阅读。

——吴秉杰(原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主任、研究员、当代著名评论家)

以生命为代价,用血和着泪水写出的文字毕竟不一般。且不谈作品所展现的丰富而罕见的人生经历,带给我们的时代历史信息和种种启示,只作者那种永不向命运低头的精神就足以告诉那些暂处困境的人们,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希望在自己手中。

——常振家(原《当代》杂志常务副主编、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中国期刊学会理事)

这部作品是当代报告文学、传记文学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标志。作者昂扬向上的奋斗精神和百折不挠的坚强意志,是值得我们每一个敬重和发扬的精神瑰宝。

——马相武(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现当代文学教研室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

这本书很值得看,大官应该看,因为它有对穷苦人的同情和了解,不能老是打击,严惩,多想想怎么让人有条路走。正在奋斗的人应该看,因为它给你力量,告诉你真正的力量从何而来。在社会底层的人也该看,因为能给你希望。

——香港网友 YINGamy

张雅文获奖作品:

长篇传记《生命的呐喊》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徐迟报告文学奖;第三届女性文学奖。

中篇报告文学《四万:四百万的牵挂》获第三届传记文学奖;黑龙江省政府精品工程一等奖;《北京文学》第二届新世纪优秀作品奖;第四届正泰杯优秀作品奖。

报告文学《走过伤心地》获黑龙江省政府文艺大奖一等奖。

长篇传记《韩国总统的中国“御医”》获黑龙江省政府精品工程一等奖。

长篇小说《趟过男人河的女人》获黑龙江省政府文艺奖三等奖。

长篇小说《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获黑龙江省精品工程奖。

44集电视剧《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与他人合作)获第16飞天奖三等奖。

儿童电影《冰上小虎队》(与他人合作)获1998年度“华表奖”。

张雅文简介

张雅文,女,1944年出生于辽宁开原只有一户人家的山沟里,曾是国家一级速滑运动员,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

黑龙江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国家政府津贴享受者,黑龙江省有突出贡献的中青年专家,中国首届百佳电视工作者,中国传记文学学会理事,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

出版作品:

长篇小说、报告文学《生命的呐喊》、《韩国总统的中国御医》、《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绿川英子》、《趟过男人河的女人》、《玩命俄罗斯》、《爱献给谁》等十余部。发表报告文学、小说、散文等一百余篇。

编剧投拍的电影、电视作品:

44集电视剧《趟过男人河的女人》,中央电视台一套黄金时间播出。16集电视剧《盖世太保枪口下的中国女人》中央电视台一套黄金时间播出。编剧三部20集电视剧《不共戴天》、《冰雪人生》、《妈妈,拉我一把》等,共120多集。编剧儿童电影《冰上小虎队》。共创作的作品计五六百万字。

获奖作品:

传记文学《生命的呐喊》获中国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中国第三届徐迟杯奖榜首;第三届女子文学奖。

《四万:四百万的牵扯》获中国第三届传记文学大奖;黑龙江省文艺大奖一等奖,北京文学奖,正泰杯奖。

《韩国总统的中国御医》获黑龙江省政府文艺大奖一等奖。

《走过伤心地》获黑龙江省政府文艺大奖一等奖。

44集电视剧《趟过男人河的女人》获中央电视台“飞天奖”三等奖。

儿童电视《冰上小虎队》获国家政府华表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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