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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绿岛

《最后的绿岛》以一个少女的切身经历,讲述了30多年前发生在西双版纳的种种:为了种植橡胶,大面积砍伐原始森林;为了成就恋人,兰子烈心甘情愿当了“反革呼/textarea>

     《最后的绿岛》以一个少女的切身经历,讲述了30多年前发生在西双版纳的种种:为了种植橡胶,大面积砍伐原始森林;为了成就恋人,兰子烈心甘情愿当了“反革命”,受尽了磨难;为了替主人报仇,小象雪儿将橡胶树连根拔起;为了保护原始森林,兰子烈壮烈牺牲。
     本书用丰富多彩的情节,鲜活饱满的形象和感人至深的氛围,展现了当年兵团生活的一幅历史画卷:有鸿蒙未开的原始森林,探险般的可怕遭遇,神奇迥异的南国风情,更有那个时期真实的政治空气和特殊环境下人们的生存状态。同时本书还证明了“文学仍然是一种力量,人们急于忘记的东西,文学却能够记住它,并如此之久”。


     雪儿在不由自主中又走进了我们的生活里。自从兰子烈出事后,它便销声匿迹,没再出来过。那时候我们谁也顾不上它,但知道它肯定是活着的,活在原始森林里,或者已经找到了它的象群,跟它的亲人们来往于中缅边境上了。
对兰子烈来说,苦难的生活并没有结束,敌我矛盾的身份也并没有改变。虽然走了一个王征,但还有史丹华在,还有唐士浩在,还有形形色色想踏着别人的血迹往上爬的人在。因此,兰子烈的处境依然是艰难的。然而,他并没有被这些艰难困苦所征服,有一次竟跟我谈起了音乐,就像没出事以前一样,一进入音乐,就不知道一加一等于几了。
     他常跟我谈到贝多芬的交响乐,其中聊得最多的便是《命运》。我知道,他对这首乐章有一种奇特的偏爱,尤其喜欢音乐开头那震撼人心的力量。他说,聆听这首曲子,常能使人想起高尔基的海燕。在面临生命灭绝的关键时刻,它们勇猛地飞,高高地飞,并大声叫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它们一点也不逃避,用自己的牺牲求得一种精神上的尽善尽美,并从容不迫地走向死亡,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生命,为别人开辟出一条生存的道路,从而铸就生命的辉煌。
     每当看到他进入这种境界的时候,我便无话可讲,只有从内心深处崇敬他,并为他高兴。他虽然不作曲了,可音乐家的那股潇洒劲依然健在,依然会时不时地流露出来。每当他谈起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时,我就知道在他心里躁动着的仍然是一股蓬蓬勃勃的朝气,是一个屡经困难挫折而永不放弃的希望,是一首为明天、为原始森林而大唱特唱的生命赞歌。
     可消停了没几天,营里又生出些事来,小上海不服从管理。他们人多势众,家乡观念极强,懂得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的道理。在一些新建连,有一半以上的职工是小上海。他们是文打官司武打架,软的硬的都不怕。打群架、酗酒、乱搞男女关系,最主要的是不上工或者出工不出力。上山砍坝,一到山上便不见了踪影,收工时才从林地里游哉乐哉地钻了出来。谁也说不清他们在这一天里,究竟都干了些什么,可领工资时,竟和老工人一样,全是二百八十大毛。
     为此,各连想了不少高招儿,一帮一、一对红,做思想工作或者抓阶级斗争。一切办法试过之后仍不奏效,有的领导主张再开一轮批斗会,专斗知青,杀鸡吓猴。新工人最多的十三连第一个尝试,兰子烈首当其冲地成了他们的实验品。有一天已经很晚了,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我突然看见他一瘸一拐,皱着眉头,从公路上下来时,才知道了这一切。
     “在十三连开的是现场会,彼此挨得都很近……刚一到,他们就让我这个阶级敌人当场作示范表演……让我一个人在十分钟之内,砍完一大片林地。有一棵没砍倒的杂草,就给我罪加一等。”
     “那你呢?”
     “看来受过什么训练都用得着。我干脆麻利的素质,使我在十分钟之内完成了任务。”他说时颇有几分得意,甚至是顽皮。好男儿死都不怕,还怕干这点破活儿吗?见我没反应,他又颇为扫兴。
     “你怎么啦?不舒服了吗?”
     “没什么,说你的。那以后呢?”
     “以后,当然又开始了那一套老生常谈的节目。他们冯连长的劲可真够大的,三下五除二,几下就把我撂倒在林地上。杀鸡吓猴也确实厉害,当时小上海就老实了。就连最刺头的几个,也没敢翻出浪来。打我时,他们哪个也不上手,只管看。因为他们明白,我的下场有可能就是他们自己的下场。”
     他笑着,又发出了一番嘲讽的感慨。这哪里还像兰子烈呢?分明是个没轻没重的毛头小子啊。他知道不知道现在的形势非常紧张、非常危险?如果全营有一个判刑的指标,那么这个名额肯定就是他的,非他莫属。子烈,原本是一个多么稳重、多么仔细的人啊!如今说起话来,怎么连一点分寸都没有了呢?
     “你又怎么啦?我说错什么了吗?杀鸡吓猴,鸡可怜,猴也可怜。我真是打心眼儿里同情这些小上海呢。后来不知为什么,小上海们突然一哄而散,批斗会无法再开下去。有人说,他们看见了一头象,像森林幽灵似的,一闪而过。它身上长满雪花,眼里闪着暴怒的光。”说罢,子烈将一根才吸了几口的烟,猛地扔到草地上。这动作里蕴涵着一种克制着的激动和一种无法言说的亢奋。
     “那你说,会是雪儿吗?”我问他。
     “我希望不是雪儿。”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它吗?”我朝他看了看。怎么,竟不是刚才那个侃侃而谈、对什么都可以满不在乎、对什么都可以打趣一番的兰子烈了?看他现在的气度,竟是非常干练、非常冷静、碰到紧急情况绝对不多说一句废话的男人了。
     “当然想了。但如果是它,那就非出事儿不可。”之后,子烈走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出事,究竟会出什么事,又不便再去打破砂锅问到底,总觉得一切都是怪怪的。雪儿只是一头小象。如果它还恋着主人的话,可能会来找兰子烈。可是从子烈那忧虑忡忡的目光中,我觉得似乎真要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了。
对好事情的预料,往往是画饼充饥;而对坏事情的预料,却能一料一个准儿,几乎次次兑现。雪儿的事情没过几天就兑现了。营里传来消息说,就在兰子烈挨斗的当天晚上,十三连的胶林被毁了一大片。棵棵碗口粗的橡胶树被连根拔起。据说,被毁的全是些已经开割的橡胶树,是十三连唯一能产胶的一片林地。看到这情景,哪个割胶工不心疼?哪个割胶工还敢再进林地呢?
十三连虽说是个生产单位,可那里的地形不好、条件极差,没少种,也没少死。据专家们断言,那里的自然条件是绝对种不出橡胶来的。可居然硬是叫种出来了!不但成活开割,而且产胶量很高,就连夏雨航都认为这是奇迹。既然是奇迹,就不可能重复出现。以后又多次在十三连试验,却再也没成功过一次。十三连的老工人把这片林地当成了他们的风水宝地。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就在这唯一的风水宝地里,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有人说,这是阶级敌人搞的,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也有人说,这是美蒋特务毁的。配合蒋介石反攻大陆的叫嚣,来了个里应外合。还有人干脆说,这是天外来客毁的。他们不喜欢橡胶树,所以就把它给毁了。只有李忠实在亲自勘察过现场之后说,做这种事情,决非人力所能及。《水浒传》里是有个鲁智深,能倒拔垂杨柳。可就算是鲁智深转世,他也只能拔掉一棵橡胶树,绝对不可能一口气连拔二十几棵。不用再分析,教导员断定,这肯定是大象毁的。大象干这号事不是第一次,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听教导员如此一分析,十三连上下顿时乱了营。不但没人再进林地,甚至不敢待在家里。谁不怕大象伺机报复呢?人象之争,失败者往往是人。
四连也知道这回事了。只有史丹华警惕性最高,听说后径直跑到营部,亲自找李忠实汇报。她说,这是人与大象合伙搞的一次破坏。象,自然是雪儿。可在雪儿背后,有一个极端猖狂,极端恶毒的阶级敌人,他,便是兰子烈!李忠实没等史丹华把话说完,便已经傻了眼。他只道此事是象之所为,这肯定不会错。可万万没料到,兰子烈居然和象也交上了朋友。更没想到,千头万绪,这么一个蹊跷事,居然也扯到了兰子烈身上。
     “你有证据吗?”他铁青着脸问史丹华。史丹华对这种问法十分反感,却仍能有问有答。
     “我是没证据。但全连人都晓得兰子烈和雪儿的关系,好多人都看见过雪儿。雪儿常帮他们干活儿,还看见过兰子烈和柳春芽骑在象背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出事之前。听说,是在森林里遇上的。他和杨铁骏常进原始森林,这事组织上知道吗?”
     “知青进林子的多了。只要不里通外国,不耽误抓革命、促生产,随他们玩去。我只问你,敢不敢保证自己说的全是实话,敢不敢对这些话负责?”
     “我用党性担保!”史丹华大胸脯一挺,信誓旦旦,就像在党旗下宣誓一样。
     “我再问一个问题,雪儿为什么偏要选中十三连的林地搞破坏呢?它为什么不破坏你们四连的林地?”史丹华沉吟片刻,回答说:“这很好解释。那几天,为了小上海消极怠工的事,各连都在抓阶级斗争。白天在十三连的批斗会现场,兰子烈挨了打,可能打得还不轻。这事被雪儿看见了。这家伙很聪明,也很记仇。当天晚上,为了给反革命报仇,它就冲进林地,搞起破坏来。”
李忠实频频点头,这个分析合情入理。过后,他又调查了其他人,大部分人说不知道。老尹、老金只承认有雪儿这件事,但破坏林地的是不是雪儿,兰子烈有没有教唆雪儿去搞破坏,他们说得含糊其词,留出了很大的一块余地。余地越大,想象的空间也就越大。李忠实越想越觉得问题复杂。究竟复杂到什么程度,他现在尚不明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在四连人的眼里,雪儿根本不是一头象,分明就是兰子烈的亲人,兰子烈的朋友。没想到就是这个亲人朋友,居然给他引来了一场杀身大祸。
两天过去了,营里仍然没个态度,十三连早已乱成了一锅粥。子烈仍在山上干活儿。虽说大家都在干活儿,可我心里却乱得邪呼,不晓得教导员会把他怎样。一个阶级敌人,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还敢教唆一头象来搞破坏,那得有多大的罪过呀!用教导员的话讲,这简直是史无前例。而史无前例的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谁能想得到呢?
     现在,我既不能说史丹华胡说八道,又无法找到雪儿,让它亲自跑出来投案自首。可我又不能心平气和地承认雪儿有罪,它毕竟是个畜生啊!对一头畜生的做法、畜生的感情,又怎么能用阶级斗争的标准来衡量呢?而这种越描越黑的事情,你还绝对不能主动去解释。每天上山,还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来。尽管我知道大祸即将来临,两条腿像灌了铅似的沉重,可我还必须得硬撑着,撑得我就快受不了了。
     同时我还知道,子烈也处在两难的境地。他既不可能对雪儿兴师问罪,又不可能对雪儿造成的后果不闻不问。当然,他也无法找到雪儿。就算有办法,他也不可能去找。因为只要雪儿一露面,便只有死。人们必得将它处死!只有它死了,人们才会感到安全。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更何况惦记上你的这个贼,并不是一个人,而是头神出鬼没的大象呢!无论如何,雪儿是不能再出来了。可雪儿不出来,此事如何了结?
     又过了两天,我俩在水边遇上了。我来洗衣服,而他似乎什么都不洗,只管坐在石头上,一言不发地愣神。四目相遇,真把我吓了一跳。他四方脸上只剩下了一个下巴颏,胡子长长的,看上去仿佛又老了十岁。我知道他又有苦头吃了,这一回,没准儿得判刑呢。
     “别洗了,咱们说会儿话。说完后,我主动找李忠实认罪去。”这当头一棒,当即就把我给打闷了。过了足有两分钟,才缓过神来。我绝对没想到这种话,竟会从子烈自己嘴里说出来。李忠实怕的就是他不认罪啊!
     “你教唆过雪儿?”我问,他摇摇头。
     “那雪儿搞破坏时你在场?”他又摇摇头。
     “那你认的什么罪?你是没罪的呀!”
     “没罪也得认。我不出面认罪,这事就完不了,雪儿也安全不了。”
     “雪儿的安全重要,还是你的安全重要?你去认罪,就是去找死!忘记自己的身份了吗?”
     “没忘。”
     “只要雪儿不自己跑出来,谁也抓不到它。”
     “可这事,总得有个了结呀。”
     “没错。你这一去,自然就有了结了。”
     “教导员迟迟不露面,就是想给我一个主动坦白、立功赎罪的机会。”他还在解释。此时,我终于想起当初那个不祥的预感了。雪儿一露面,我就预感到得出事。究竟会出什么事,当初无法想象,可现在我看清楚了。我预感到自己很难再见到他了。只要他的脚一迈进营部,他们就会重新给他办学习班,甚至判刑也未可知。会不会是死刑呢?我简直不敢再想下去。再看看子烈,他大睁着一双眼睛,可那眼神里却一点信心都没有,带着令人不解的迷茫和抑郁。即使迎着阳光,也是那样的散淡、遥远。
     “他们要非说你教唆雪儿搞破坏呢?”
     “我认账。”
     “你混账!这个罪一旦认下来,你还想再回来吗?”
     “不管他们怎么处理我,我都应该把这份罪责承担下来。雪儿是为了我才搞破坏的,它没罪!”
     “那你有罪?”我怒气冲冲地吼着,兰子烈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泪水都冒出来了。可我就是不明白,事情已经弄到了这般田地,他还有啥好笑的?
     “雪儿也许会被他们杀掉,可它毕竟是个畜生啊。”此时,我只能这么说了。他恶狠狠地瞪着我,没想到我——居然会说出这种没情没义话来。但我也确实没有别的选择呀。我通宵达旦地想这件事情,拿雪儿的命和兰子烈的命相比,孰轻孰重,这是不言而喻的。但凡有一点办法,我也不会拿雪儿去做交易的。可现在呢,我们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了。以不变应万变,这是我妈教我的处世哲学。天大的事情,只要你自己稳住阵脚,就没有应付不过去的。天塌下来有地接着。我想这么安慰他,并继续拖下去。没想到事情会急转直下,他自己跑去认罪。不用别人再揪,阶级敌人已经自己跳出来了,连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就像在公共汽车上,你迷迷糊糊地打瞌睡。睁开眼,就已经是总站了,容不得你不下车啊。
     “也许……我很快就能回来的,吉人自有天保佑。”他这么安慰我。现在只有我了解他、可怜他。知道在他那强作镇定的外表下面,正隐藏着一颗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了的心。“昨天,李忠实把老金、老尹都召去了。他说,找东西最容易忽略的就是眼皮子底下。没想到十三连的事情也能跟兰子烈扯在一块儿。他让我想办法把雪儿找到,然后捉住它。只有这样,十三连的问题才能彻底解决,我的问题也才能解决。”
     “他们当真要杀雪儿?”
     “那当然。”
     “这的确是一个残酷的办法,可我们……”
     “芽,无论如何,我是不能答应李忠实的……别哭了。不哄你,我真的很快就能回来。”
     就这样,他走了。走出几米远,又突然回过头来,冲我一笑,眼睛里却泪光闪闪。就要分手了,哭和笑这两件事情,使他不知道先做哪一件才好。
     “别担心……”这分明是笑,可那心碎的样子,当即便给了我极其沉痛的一击。
     当晚他没回来。一个礼拜就这样过去了,外面传什么的都有。传得最凶的是,兰子烈已经戴上手铐,押上囚车,就等最后的判决了。而我呢?却突然变得胆小起来,晓得害怕了。再也没有勇气,跑到李忠实面前,当面和他理论了。我只能在想象中与他争吵,为兰子烈辩解。这天夜里,我又梦见了教导员。他还是那么和蔼可亲,甚至是笑眯眯的。
     “兰子烈只要能把雪儿找出来,我们就放他回四连。”教导员对我说,还像是一场交易。
     “可他找不到呀。”我分辩道。
     “他是能够找到的。他们有一种特殊的联络方式,你最好劝劝他。”
     “这事,确实跟他没关系!你们不能把阶级斗争扩大到象身上;更不能把象造成的损失硬扯到人身上。”我气愤得喊了起来。
     “雪儿不为了他,能搞破坏吗?还说不是阶级斗争?有阶级敌人,就必有阶级斗争!”
      然后,我看见兰子烈了。他光着头,一身囚服,胸前漆着一个特大的囚号。背有些驼,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只有麻木和绝望。我“哇哇”地大哭起来,哭得好痛心啊。可还没等我哭完呢,一个持枪的战士已经把他带走了。我很想冲上去,再握一下他的手。可两腿不听使唤,并且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正着急呢,我醒了。原来是场梦,一场又真实又惨烈的梦。这梦,使我更加心焦如焚、魂不守舍。
     一个月后的一个傍晚,他突然回来了。人比原先瘦了一圈,可身上没添新的伤痕,精神也蛮好。教导员和他一块儿走进连队。刚进门,就开了一场批判会。先是兰子烈自己做检查。他很清醒,也很镇静,把他和雪儿的关系说了个一清二楚。最后他说:“雪儿不会再来搞破坏了。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担保,并且愿意承担任何责任,诚恳接受革命群众的批判。”
     会场上一时间很静,静得出奇。所有的人都愣瞌瞌的,不晓得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我感到分外高兴,混沌懵懂还在其次,子烈毕竟是回来了。只要能回来,不比什么都好吗?他讲完后,李忠实讲。教导员言简意赅,只说了两点:一,对兰子烈的反动思想,大家可以批判。口诛笔伐,批倒、批臭为止。但是,任何革命群众都不许打人,尤其不许打兰子烈。再让雪儿看见了,它会更加疯狂地报复。到那时,不要说橡胶林随时都有被它践踏一空的危险,就算是躺在蚊帐里睡觉,也不会再有安全感了。第二点,兰子烈必须对雪儿今后的一切行为负责,绝对不允许它再有报复行动。李忠实讲完后,立即宣布散会。
     我尽可以笑他傻,笑他迂,但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有办法的男人。做人顶天立地,才能自存,这是他的原则。这个原则,有时也会成功。散会后,我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呀,很简单,”他娓娓道来,又像是讲故事了。“一到营部,教导员就对我说,我们这回是想解决问题,而不是想整人。他问我有办法没有?我说,有。只要让我到十三连去,保证不再出事。随即,便派我到了十三连。刚开始的几天,我在山上干活儿,清理那些被雪儿破坏的林地,整整毁了二十一棵橡胶树。
      我把这些树运下山来,又和十三连的人一块儿砍坝、割胶、肥养林地,没几天,我们就熟悉了。因为我不害怕,他们也不怕了,生产和生活都恢复了正常秩序。但教导员仍不让我走,十三连的领导也希望我能多住些日子,他们对我很好。冯连长从自己家里拿出蚊帐来给我挂上,一次批斗会也没开过。每天晚上政治学习时,我和大家一样。有一天,雪儿突然来了……”我又不敢相信了,觉得他是在骗我。
     “你没看错?”
     “当然没错啦,你怎么能不相信我的眼睛呢?它自己也知道犯了大错,不可能在林子里,躲上半个世纪的。”
     “那别人知道吗?”
     “我也怕被别人撞见。本想和它亲热一阵,可又得让它赶快离开。但是雪儿不走,卧在地上,向我认错。认错的态度十分诚恳,大大的眼睛里竟流出了热泪。正在这时老冯来了,后面还跟了一大群人。他们没拿枪,反而很亲热地拍拍雪儿,又拍拍我。跟我肩并肩,手拉手地干起活儿来。虽然是晚上,但那天月色很好,雪儿就站在一边看着。天亮以后,我才让它回了原始森林。”
     “那,它现在安全吗?”
     “当然是安全的。后来,它又来过一次,还是在林地里。我们正干活儿呢,一看它来了,好多小上海扔下砍刀,立即找它去玩,它和他们也交上了朋友。”
     这一个晚上不算很长,但它已从根本上改变了兰子烈的命运。既然一个早晨足以爆发震惊世界的珍珠港事件,那么,出现什么样的沧海桑田还能令人惊奇呢?何况雪儿的出现,已从根本上解决了问题。它不再破坏胶林,人们也原谅了它,兰子烈的厄运到此结束。
     “就这样,他们还不肯放我回来。芽,要不要听些更刺激的?”
     “不,不,这些足矣。我已经受够了刺激,不想再听一点有关十三连的事了。”
     “明年雨季,我一定要想办法,把那二十一棵树补上。那一带土质很好,相信……能成功的。”
     “这……就是你想做的事?”
     “当然不止这些了。兵团现在有这么多的橡胶林地,管理上确实存在不少问题。自从夏老师死后,橡胶树越种越多,产量反而越来越低。我正在寻找一些更有效的办法,提高出胶量。只要能把现有的这些树管好,根本不用再去开发新的原始森林。我要用事实证明这个。芽,我告诉你,唯有科学上的权威性,才是永远也不可能被真正打倒的。人唯一命,各有其责。只有强其命,方能尽其责。这就是男人的自信。”说完后,他准备走了。
     “就不问问我,这一个月是怎么过的吗?”
     “不用问,好不了。可此时此刻,一个活蹦乱跳的芽,就站在我的面前。噩梦醒来是早晨。既然早晨已经来了,我们何必还要细谈那些噩梦呢?我得洗澡去。两天没洗澡,自己都闻出自己身上的臭味了,你就没闻见?”
     “没闻见。”我答。正聊着,他像变戏法似的,扔给我一串熟透了的荔枝,我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像往常一样,他看着我吃,显得又快活又自信。望着那双坚定的眼睛,我真想对他说:“子烈,我好爱你。”
     雪儿事件之后,子烈的威信更高了。不但四连、十三连,就是在全营,他也是个受欢迎的角色。但他一般不外出。除了上山干活儿,就是进原始森林。大伙仍在议论雪儿。在众人眼里,仿佛雪儿根本不是一头象,而是兰子烈的一个亲亲密密的朋友,也是我们的朋友。小上海再也不拿他当反革命对待,反倒有事没事地常来找他聊天。他们对从此不再出现的雪儿深表遗憾,恳求兰子烈帮他们去找。兰子烈说他办不到。这不是搪塞,他确实不知道雪儿在什么地方。他想它的时候,就对着莽莽森林,苍苍青山,喊它的名字。
     “柳姐,我想要见见雪儿,行吗?”大胖不依不饶地纠缠我,很有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
     “晚上好好做个梦。睡着了,它自然会来找你的。跟你玩,还会帮你干活儿呢。”
     “我不让它干活儿,就想跟它玩。”
     可从此以后,雪儿再也没出来过。不但大胖,就连我也没再见过它。后来听兰子烈说,它还是走了。因为它已经长大,总可以找到它的同类了。        
     (摘自《最后的绿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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