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千年前是一家”

     编者按：《人民日报》著名记者金凤同志的文章，记述了解放初期一庄荒唐透顶的冤案。她和蒋介石本无任何关系，只因为“两千年前是一家”，竟在肃反和“文革”中被诬指是蒋的“侄女”，以致最后被“监护审查”，坐牢5年。典型地暴露了当年搞政治运动的荒诞与可笑。金凤同志文笔未老，在文章中简练地叙述了宜兴蒋氏的历史渊源，及被冤经过,最后几声历史感叹,触人心怀,催人泪下。望读者莫莫错过阅读这篇精彩文章的机会。

     传统的中国人好认本家和同乡，尤其是作客他乡，和人一见面，听说是本家或同乡，马上显得格外亲热，还引用老话说：“五百年前是一家嘛”。不过，我和蒋介石却是“两千年前是一家”。此事说来话长。
     原来，我本姓蒋，原名蒋励君，江苏宜兴人。王金凤是1949年去解放区时用的假名，沿用至今。金凤是笔名。
     却说蒋家是宜兴的大族，东汉初便有封侯的蒋澄、蒋默从河南迁居宜兴（当时称荆溪）。
     蒋家的始祖是西周著名的政治家周公旦（文王子、武王弟），他的第三子伯龄封于蒋国（今河南固始县境）。蒋为小国，国亡后子孙以国为姓，便是蒋姓的由来。
     西汉初，伯龄的蒋姓子孙迁到陕西长安杜陵。宣帝时，蒋满出任上郡太守，后任淮南王相国。蒋满子蒋万任弘农太守。蒋万字蒋翊，元帝、成帝、衰帝时任衮州刺史。
     西汉末年，王莽篡汉。蒋翊孙蒋横起兵助刘秀平定天下。光武帝封蒋横为大将军，封涣遒侯。蒋横居官廉正，为人刚直，遭小人忌恨，当朝司录羌路诬陷蒋横造反。开国皇帝最怕的是功臣造反，光武帝刘秀也不例外，他听信了谗言，诛杀了蒋横，还要将他家满门抄斩。幸亏有人通风报信，蒋横的九个儿子立即逃奔他乡。蒋横的长子蒋默和九子蒋澄，长途跋涉，从河南洛阳逃到江南水乡阳羡（宜兴古称）。兄弟俩隐居在阳羡滆湖畔一个小小山村，修文习武，立誓要为父亲报仇。
     蒋横屈死，民间颇多不平，有人制作童谣：“君用谗凭，忠烈是殛。鬼怨神怒，妖气充塞……”。民谣传入宫廷，光武帝听到了，下令清查真相。最后，杀了诬陷蒋横的羌路，并将蒋横的九个儿子都找了回来。发现他们都是栋梁之才，光武帝将他们九兄弟都封为侯。“一门九族”，一时传为佳话。
     蒋横的祖父蒋诩在西汉元、成、衰帝时长期担任衮州刺史，政绩卓著。王莽篡位后，他立即返回长安，闭门不出，只走院中三条小径，后世蒋家祠堂常挂“九侯世泽，三径家声”的对联，以此缅怀祖先的功德。
     蒋横第九子蒋澄被封为  亭侯， 亭在宜兴。因地名封侯名，他的政绩最为突出。他文武兼备，光武帝派他出任浙江婺州刺史。也许是有鉴于他父亲蒋横冤屈而死的命运，蒋澄不肯接受刺史的任命，三次上书请辞，光武不准，他只得赴任。到任后他居官廉正，政绩优异，爱民如子。建武八年（公元32年），婺州大旱，千万灾民急需救济。他冒着开官仓要杀头的风险，毅然开仓救民，救活了成千上万灾民的性命，老百姓感激不尽。他同时加急奏报朝廷，自请治罪。光武帝不仅没有降罪，反而对他大加煲奖。蒋澄在婺州多年，老年才辞官回宜兴，婺州百姓跪地挽留，为他建立生祠供奉。他回宜兴  亭居住，71岁去世，葬在都山之麓，世称  亭侯墓。  亭侯墓和祠堂历经两千年沧桑，一直保留到1949年。蒋澄生有五子，个个立功封侯。他的哥哥蒋默子蒋何为将军，封邵陵侯，孙蒋志封云阳侯。蒋澄兄弟子孙繁衍，代出名人。唐代有尚书左丞蒋冽和写《霍小玉传》的翰林学士蒋昉。宋代有宰相蒋芾和诗人蒋捷。南宋亡后，蒋捷隐居宜兴，著有“竹山词”，内有名句：“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流传至今。
     没有想到的是，宜兴蒋家，竟和蒋介石搭上关系。
     我的父亲是清末秀才，在蒋家辈份很高，是蒋姓族长，长年主修族谱。族谱上记载着蒋澄八世孙为晋代吴郡太守，他的后代蒋权经商，从江苏宜兴迁到浙江台州。元代蒋氏一支迁居奉化，明代蒋仁杰迁到溪口，是蒋介石的直系祖先。
     抗战胜利后，蒋介石回溪口重修家谱，发现奉化蒋氏原来是宜兴  亭侯蒋澄的后裔。我父亲主修的族谱，也记载了  亭侯后代迁到浙江奉化的事。宜兴县政府将蒋氏族谱送到南京，蒋介石看了大为高兴。他大概觉得周公之后和  亭侯的功德，让他脸上增光。
     于是，1948年5月17日，蒋介石带了宋美龄以及随从，分坐5辆小汽车，从南京一直开到宜兴寻根祭祖。他们先到宜兴县城京珠巷蒋氏总祠堂瞻仰，又坐车到徐会镇，转乘小汽艇直驰都山脚下  亭侯墓地、祠堂上香祭祀，鞠躬致敬。
     1948年5月，解放军已转入战略反攻，国民党军队节节败退，蒋介石专制王朝已摇摇欲坠。此时的蒋介石，该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来宜兴寻根祭祖，来和蒋澄以至周公这样一些杰出的先祖告别的呢？！后人自然不得而知的了。
     当时，宜兴县政府出动不少人欢迎他。他还和蒋姓族人在  亭侯墓前合影。族人中便有我八十岁的父亲，他是主修族谱的族长啊。
     那时，我还在北平清华大学上学，已是一名地下党员。蒋介石到宜兴祭祖这件事，我一无所知。父亲知道我的政治倾向，也没有写信告诉我。
     不料，1955年“肃反”运动中，我因受人株连，遭到《人民日报》党组织对我的无端“审查”。报社派了一名干部对我家乡宜兴调查，此人竟把我毫不知情的蒋介石到宜兴祭祖的事，和我联系起来，胡说我是“蒋介石的侄女！”多亏《人民日报》社长邓拓同志为人正直宽厚，他根本不相信这种胡说，我才幸免于难。但此人在“文革”中又将此事抛了出来，我因此被“监护审查”，在北京卫戍区坐牢5年。1973年6月，在周总理关怀下，我才回《人民日报》恢复工作。
     当今世界一直流行寻根热。我把我家的“根”搜寻一番，竟可追溯到两千多年以前的东汉光武帝时代，而且和蒋介石“两千多年前是一家”，同是宜兴  亭侯的后代。而且了解到我的远祖蒋满一家早在两千年前就曾遭人陷害，而获灭门之祸。后来幸得平反，“一门九侯”。可见，冤假错案，古已有之，于今为烈而已。因为，古代冤案即使株连九族也不过几百、上千人吧。而我们历次政治运动包括“文革”中的冤假错案，受迫害的干部、知识分子以及工人、农民，数额巨大，当以千、百万计吧。
     不幸总算过去。蒋介石在台湾的命运也有起伏。民进党执政八年，2000年上台的陈水扁拼命鼓吹“台独”，一意“去中国化”、“去蒋化”。陈水扁授意修改中小学生历史课程，中国竟被称为“外国”，连孔子、孙中山都算“外国人”了！陈水扁下会砸碎蒋介石铜像，将“中正纪念堂”改为“民主纪念堂”，下会停止蒋介石、蒋经国陵寝所在地的卫兵值勤等等。2008年国民党马英九当选总统，马上把“民主纪念堂”改为“中正纪念堂”，又恢复蒋介石陵寝卫兵值勤和和交接仪式，现在听说已成为台湾旅游一大景点。
     中国大陆对蒋介石的评价也比较客观了，认为他无论如何在中国近现代历史进程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基本上是爱国的。我这才有可能来写这篇短文，并无丝毫和他“攀本家”之意，实际上是回忆遭受诬陷而坐牢5年的惨痛经历罢了。呜呼！几月前清华老同学聚会，清华地下党老同学黄祖民还说，他当时听说我是因为“和蒋介石有关系”才被关起来的，我听了真是难堪而且难受。旧中国有“株连九族”之灾，我们变本加厉，连和蒋介石“两千年前是一家”的人也有坐牢之祸了。呜呼哀哉，夫复何言！当然，还是因为改革开放了，才有写这篇短文的可能。不然，只能永远烂在肚里了。如今写下，立此存照，昭示后人，我们走过多么艰难的道路，才有今天的局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