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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小冬红氍毹上的广陵绝响(下)

五 龙凤不呈祥 想当年,孟小冬嗓宽韵厚,扮相俊美,台风潇洒,蜚声菊苑,不知倾倒了多少戏迷。台下为之魂不守舍迷恋痴情的男子也不乏其
     五 龙凤不呈祥
     想当年,孟小冬嗓宽韵厚,扮相俊美,台风潇洒,蜚声菊苑,不知倾倒了多少戏迷。台下为之魂不守舍迷恋痴情的男子也不乏其人,李志刚就是其中一个。他是山东人,后迁居天津,正在北京某大学读书。他虽家境不富裕,但喜欢听戏捧角儿。他捧孟小冬,并暗恋着她,现在听说孟小冬嫁了梅兰芳,一股无名火从胸中燃起,就找机会向梅兰芳寻隙滋事。一天梅兰芳去冯耿光家赴约,李志刚从无量大人胡同梅宅尾随到东四九条冯宅。他闯进冯府谎称要见梅老板求助,梅的朋友,《大陆日报》经理张汉举出去敷衍。后来李志刚对张妄言,“梅兰芳抢了我的未婚妻孟小冬,我要找他算账!”他拔出手枪来,把张汉举当做人质,索款5万元。冯耿光一面让梅从后门逃走,一面赶快报警。后来侦缉队赶到,李志刚见有埋伏竞开枪打死了张汉举,并击伤侦探两人。军警见他拒捕,将他当场击毙。后来奉军大帅张作霖还命令将李志刚枭首示众。这桩血案,虽然梅兰芳毫发未损,但他与孟小冬在心灵上都受到了很深的刺激。
     在中央文史馆,著名作家萧乾馆长主编的“新编文史笔记丛书”《海上春秋》卷中,吴文漫先生写的《张汉举做了梅兰芳的替死鬼》一文,有这样的记叙:“某晚冯耿光在家宴客,梅兰芳也被邀请在内,席间忽报外面有人要见梅先生,张汉举自告奋勇地说:‘我去看看……’谁知还未走到大门口,已身中数枪,当场死亡。”关于此事前前后后,说法不一,至今流传版本五花八门,但有当年当局第二天的“布告”和李志刚被枭首示众的照片为证:
     军警联合办事处布告:
     为布告事,本月十四日夜十二时,据报东四牌楼九条胡同住户冯耿光家,有盗匪闯入绑人勒赎情事。当即调派军警前往围捕。乃该匪先将被绑人张汉举用枪击伤,对于军警开枪拒捕,又击伤侦缉探兵一名。因将该匪当场格杀枭首示众。由其身边搜出信件,始悉该犯名李志刚,合亟布告军民人等,一体周知。此布中华民国十六年九月十五日
司令王琦旅长孙旭昌总监陈兴业
     梅、孟结合美好的梦幻因一场血案彻底破灭。惊魂未定,福芝芳又以梅的安全为由,开始与梅吵闹;梅兰芳只得对孟小冬逐渐淡化。此时孟小冬才感到新婚初始的美好憧憬已不复存在,她与梅郎在内务部街的“鸟巢”已不再有那曾经的温馨,随之而来的是难以忍受的悲凉和孤寂,让小冬心中很不是滋味。
     六  吹起小冬天
     1928年9月,孟小冬毅然擅离金屋,与雪艳琴在天津搭班公演十余天。孟小冬又一次来到天津春和戏院登台亮相,可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她既与当时走红的坤伶雪艳琴合演《四郎探母》,又同一代名净郝寿臣合演《失空斩》与《捉放曹》。由于孟、郝的此次合作颇为成功,孟小冬受到天津戏迷的热烈欢迎。
     孟小冬此次赴津演出可谓是无心插柳柳成荫,竟引出了天津《商报》编辑沙大风,在副刊“游艺场”上撰文《孟话》,专门记述孟小冬的生活起居,并称孟“吾皇万岁!”当时有署名斑马者写打油诗一首云:“沙君孟话是佳篇,游艺场中景物鲜,万岁吾皇真善祷,大风吹起小冬天。”此行天津,原本只是为了和梅较劲斗气,想不到意外赢得美誉,从此京剧老生的皇冠竞戴在女须生孟小冬头上。
     1930年2月,原《商报》编辑沙大风得到天津中原公司经理黄文谦及京剧名旦苟慧生资助,创办了《天风报》,沙君在该报再次撰文《冬皇外纪异言》大捧孟小冬,云:“奉天承运,统一环宇,当今冬皇,名震四海,光被九州岛。声容并茂,加恩德于万民。聪明天睿,传谭余之一脉”。从此,“冬皇”之称不胫而传,报章杂志多以“冬皇”冠之。然而孟小冬轻金重艺,不以票房收入为满足,一心向学,不到山穷水尽、捉襟见肘时,绝不轻易公演。后来沙翁还集了一副对联云:“置身乎名利以外,为学在苟孟之间”。读者还以为他自喻学究苟卿与孟轲,然而其所谓苟孟,乃指男旦苟慧生和女须生孟小冬,意在男伶独服苟慧生,女伶独服孟小冬矣。
     七  奔丧亦受辱
      1930年8月梅兰芳访问美国载誉而归,时逢梅兰芳嗣母梅雨田夫人逝  世,这天,孟小冬特别剪了短发,头带白花,身着素装,前往无量大人胡同东口路北梅府奔丧吊唁。天真幼稚的孟小冬本以为通过梅府丧仪,从此可以名正言顺地踏进梅宅殿堂。但她万万没想到福芝芳会把她挡在门外,坚拒其入府吊唁。梅兰芳闻声出来,“畹华,……”孟小冬低声叫道,几乎是以哀求的目光注视着面无表情的梅兰芳,她好像是在默默地等待法官的最终判决。梅兰芳无奈地说:“你先回去吧。”这句话如五雷轰顶,深深刺伤了孟小东的自尊心,她咬紧牙关,强忍泪水,转身向南小街方向快步走去。
     孟小冬没有叫车,徒步走向东四三条26号院内,一头扎在床上蒙面而泣。难道我孟小冬真的只有要强的心,没有要强的命吗?小冬呀小冬,你今后当如何是好?身心疲惫的孟小冬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而后又数日的绝食面壁,她的身体素质也从此走下坡路,留下严重胃疾。这场乾坤颠倒的噩梦,使孟小冬过早地跨过了她的青春年华,甚至几乎断送了她的艺术生命。经过十来天的自我煎熬,万念俱灰的孟小冬选择了佛门静修,决意摆脱红尘。随即去了天津,寄寓皇戚詹姓人家中,随女主人茹斋念佛,并在某寺院受戒,出入于居士林。梅兰芳也因此事演绎出种种绯闻,被报界炒得沸沸扬扬,备受困扰,不得已于1932年举家南迁上海,这一走就是近20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回迁已是新中国首都的北京。
     八  冬皇万万岁
     孟小冬与梅兰芳婚姻破裂的不幸的消息,很快传到杜月笙的耳朵里,他听说孟在天津自我禁闭,念佛诵经,立刻决定由夫人姚玉兰出面邀请孟小冬沪暂居调养。
     早在1922年,15岁的孟小冬随师父仇月祥到汉口搭班演出期间便结识了同是唱老生的筱兰英、姚玉兰母女,小冬与姚玉兰情同手足,义结金兰。1929年,经黄金荣的长儿媳李志清说和,将孟小冬的这金兰之好姚玉兰许给杜月笙为侧室。杜月笙婚前兑现不让姚玉兰同住杜公馆的许诺,在外另建一所新宅,婚后出入新宅的客人以戏曲界人士居多,这使喜好京剧的杜月笙得识不少京剧界的名流以及爱好京剧的票友。按照婚前的约定,姚玉兰婚后不再从事演戏职业,为了排遣姚玉兰的生活寂寞,杜月笙约来文武场面(乐队)到新宅,组织家庭内部排戏吊嗓,这座新宅几乎变成一所票房。孟小冬每次到上海,就和她的好友姚玉兰一起住在这座新宅。
     1931年初,冬皇一身男装,拖着虚弱的身子回到阔别了六年多的上海,当她走进杜月笙为姚玉兰建的宅邸时,姚玉兰被这位身着青布长衫,脚登千层底布鞋,留着中分头的爷们儿惊呆了。这难道就是六年前踌躇满志地北上求艺的小冬妹妹吗?“令辉!”姚玉兰情不自禁地跑上去一把抱住小冬,二人默默相拥,许久以来,满腹哀怨无处倾诉的孟小冬,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的眼圈湿润了,这个世上还有玉兰、杜先生理解她、同情她、惦念她,一切尽在不言中。姚玉兰后来发现,孟小冬在与人交往时,无论长幼,经常是以双手合十的佛门礼仪表达敬意或谢意。她完全变了一个人。
自打杜月笙在沪得知孟梅的婚姻破裂后气儿就不打一处来。如今孟小冬来沪,他要通过法律形式向梅兰芳替孟讨个说法。虽说梅杜之间也有着厚交,但人总是同情弱者的,这次杜就一边倒地站在孟小冬一方,要为这弱女子争个面子。杜亲自给梅兰芳打了个电话:“现在律师信已经发了,要侬出庭。今后大家还要见面的,不要弄得太难看。不是阿拉偏心,好男不跟女斗,还是我来做个和事佬吧。”接着他自作主张提出要梅出赡养费四万块。四万大洋,当时数目相当可观。梅刚从美国公演回来,虽然名声大振,却亏空甚巨,为了筹这笔钱,真是让他吃了点苦头。据知情者说,孟小冬并没有接受这笔钱,她只是为自己讨回一个公正的说法罢了。在杜月笙的调停下,梅、孟宣布正式脱离关系。
     为了化解孟小冬抑郁心境,杜月笙邀请名票程君谋(程前的祖父)每日上午来为小冬调嗓说戏,下午姚玉兰请女友来家打麻将消遣,还经常找些票友到家里来过过戏瘾,数月下来,孟小冬的心情渐渐开朗,身体也逐渐恢复,只是当初绝食落下胃疾重症,时有发病,杜月笙不惜花重金请遍了沪上名医为其调治。
     在和杜的接触中,孟小冬发现杜月笙十分注重仪表文明,不论天气多热,其长衫最上面一颗钮扣从不解开,并禁止衣冠不整、赤膊袒胸的徒众出入杜门。杜月笙十分重视教育,除严格要求子女们的学业外,还在法租界善钟路创办了一所正始中学,亲任董事长,并在老家浦东耗资10万元,建起“浦东杜氏藏书楼”,附设学塾……在杜家这段日子里的所见所闻,让孟小冬对杜月笙开始肃然起敬了。
     在经历了短暂的失败婚姻后,孟小冬似乎在迷茫之中找到了可以信赖,可以托付自己终身的男人。但此念仅仅一闪而过,杜月笙毕竟是有四房太太满堂儿女之人哪!
     虽然在婚姻的不幸中苦苦挣扎,但孟小冬并未放弃对余派艺术的执著追求,尽管其身体已大不如前,但仍然坚持调嗓练功。杜月笙看在眼里,喜在眉梢,钦佩之至。但眼下对孟小冬来说,最大的障碍是摆脱社会舆论的困扰,从人生的低谷中走出来。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和小冬进行了一次开门见山的长谈,再次鼓励支持孟小冬北上求师,为了平息一些小报拿梅孟事再作文章,杜月笙还为其请律师草拟了“孟小冬紧要启事”声明稿。
     1933年9月5日、6日、7日在天津《大公报》第一版上,孟小冬连登三天《孟小冬紧要启事》:
     启者:冬自幼习艺,谨守家规,虽未读书,略闻礼教。荡检之行,素所不齿。迩来蜚语流传,诽谤横生,甚至有为冬所不堪忍受者。兹为社会明了真相起见,爰将冬之身世,略陈梗概,惟海内贤达鉴之。
窃冬甫届八龄,先严即抱重病,迫于环境,始学皮黄。粗窥皮毛,便出台演唱,藉维生计,历走津沪汉粤、菲律宾各埠。忽忽十年,正事修养。旋经人介绍,与梅兰芳结婚。冬当时年岁幼稚,世故不熟,一切皆听介绍人主持。名定兼祧,尽人皆知。乃兰芳含糊其事,于祧母去世之日,不能实践前言,致名分顿失保障。虽经友人劝导,本人辩论,兰芳概置不理,足见毫无情义可言。冬自叹身世苦恼,复遭打击,遂毅然与兰芳脱离家庭关系。是我负人?抑人负我?世间自有公论,不待冬之赘言。
     抑冬更有重要声明者:数年前,九条胡同有李某,威迫兰芳,致生剧变。有人以为冬与李某颇有关系,当日举动,疑系艺术因冬而发、并有好事者,未经访察,遽编说部,含沙射影(按,时传李某乃孟小冬的未婚夫),希图敲诈,实属侮辱太甚!冬与李某素未谋面,且与兰芳未结婚前,从未与任何人交际往来。凡走一地,先严亲自督率照料。冬秉承父训,重视人格,耿耿此怀唯天可鉴。今忽以李事涉及冬身,实堪痛恨.!
     自声明后,如有故意毁坏本人名誉、妄造是非,淆惑视听者,冬唯有诉之法律之一途。勿谓冬为孤弱女子,遂自甘放弃人权也。特此声明。
     沉默了三年的孟小冬终于打破沉默说话了。她在短短四百余字的启事中,历述了孟、梅结合后,其所遭受到的不平等待遇;驳斥了当时报界利用李志刚事件,歪曲事实捏造绯闻。字字句句,铿锵有力,不容置疑。她向那些歧视女权的低级趣味的文痞庄严宣告:“勿谓冬为孤弱女子,遂自甘放弃人权也。”看!好一个“冬皇”孟小冬,说的是何等的好啊!孟小冬自己解放了自己,也使广大“冬皇”的崇拜者欣喜若狂。时隔75年,《孟小冬紧要启事》仍然活生生地向我们展示了当年孟小冬所面临的不公和险恶,作为一个女性名伶,敢于奋起抗争,捍卫自己的人权,实在令人敬佩。
     1933年9月25日,孟小冬东山再起,复献艺于红氍毹上。她自己组班“福庆社”在北京吉祥戏院演出《四郎探母》。
     1933年余叔岩已辍演多年,杨小楼年事已高,梅兰芳长期逗留于南方,北平的老生有马连良、高庆奎、王又宸、谭富英、言菊朋等,旦角有程砚秋、尚小云、苟慧生、小翠花等,坤旦有雪艳琴、陆素娟、新艳秋等。此时北京世面已呈不景气,京剧亦临回光返照之境地。然而,孟小冬复出之后,以余派老生的全新面貌献演,她的艺术颇有进步,再次引起了平津戏迷的轰动。10月19、20、21日在天津明星戏院贴演《失空斩》、《捉放曹》、《四郎探母》、《乌盆记》等,程君谋为其操琴。她的演唱情味浓郁,被压抑了多年的戏迷们在散戏后久久不肯退场,他们为了表达自己对“冬皇”艺术的热爱,表示对孟小冬不幸遭遇的同情,高喊出“冬皇!冬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在后台卸装的孟小冬眼角淌下了悲喜交加的泪水。这不是一般的戏迷捧角儿,是孟小冬在中国戏曲舞台上,以己之德艺为女艺人争得的应有的尊严。
     九  立雪得传薪
     1935年9月27日,孟小冬在北平吉祥戏院与王泉奎、鲍吉祥合演《捉放曹》。此次演出曾被闻人薛观澜誉为是冬皇的杰出代表作之一。
     这天演出开场后,余叔岩悄悄地来到剧场后排旮旯的座位坐下。他是被冬皇的轰动效应吸引而来,要亲眼见识见识这位偷学他戏的女子到底是怎样一个须生之皇。这次是孟小冬首次正式按鲍吉祥教授的余派唱法演出《捉放曹》。开场后,余叔岩聚精会神地观看着孟小冬的每一句唱腔和表演动作,一板一眼,一招一式,他看得仔仔细细。当小冬演到“杀曹”时,藏剑的身段妙到毫巅,寻马及搬动门闩的动作亦较其过去演出时不同,完全是余派招式,看得余叔岩嘴角露出一丝微笑,甚至情不自禁地和观众一起喝彩叫好。应该说,孟小冬的天赋和才艺此时已经征服了余叔岩。
     1935年11月孟小冬与章遏云应邀同赴上海,于黄金大戏院义演,原定40天,只演出20天突然病倒辍演。随即留在上海,住在姚玉兰家调养治病。许姬传后来回忆当时的情形十分感慨地说:“我到辣斐坊姚玉兰女士家中探病,问了病情,并嘱她安心养病。临走时,小冬对我说:‘许姬老,我是从小学艺唱戏的,但到了北方后,才真正懂得了唱戏的乐趣,并且有了戏瘾。这次原定唱40天,现在突然病倒了,我觉得此后不能长期演出,我的雄心壮志也完了。’我从她沮丧的面容,微弱的声音中,觉得一个演员正当壮年和奋发有为时,预感到自己舞台生活远景不祥,心情一定是凄凉而痛苦的。”
     许姬传早年任梅兰芳文秘,一生为梅兰芳著述成书付出大量心血,梅兰芳生前身后都一直居食于梅宅。此刻,虽然孟、梅之间已经恩断义绝,而许姬传却仍然保留着对冬皇的尊崇和关心。足见冬皇艺术之魅力及人格之高尚。
     1982年冬,住在北京的许姬传闻孟小冬于五年前于台北逝世,感慨万千,写下《忆孟小冬女士并序》日:50年前在天津,陈彦衡师约观孟小冬女士之《空城计》于大罗天剧场,孙佐臣操琴。1936年曾在上海观其余派剧目10余出。1947年获睹其《搜孤救孤》,艺已精能。尔后即不复再见,嗣闻病逝台北,不胜凄怆,壬戌冬偶成一律:
     丁沽初睹玉精神,羽扇纶巾意态醇。
     殚志寻师求绝艺,余门立雪得传薪。
     沧桑几度鱼书隔,瀛海闻惊墓草蓁。
     回首春申歌舞池,绕梁遗韵落芳尘。
     今年已95高龄的潘佩青女士回忆起当年她的好友孟小冬时,非常惋惜地告诉笔者:“孟小冬人品极高,完全没有旧戏班里的习气。后来她重登舞台已经患了严重胃病,她经常是带病坚持上台。有一次在吉祥看她的《击鼓骂曹》,在击鼓前,她望着包厢里的我,用锤把指指自己的胃部,暗示我,她的胃又疼了。我看她强忍病痛一丝不苟地击打着鼓点,真是心疼啊!”老人叹息道:“一次失败的婚姻对她伤害太深啦!”
     孟小冬为拜余叔岩为师可谓历经周折,经其坚持不懈的追求才被允入余门,其时正值余艺炉火纯青之时。孟小冬冰雪聪明,资质绝伦;而其师徒之谊,情逾父女,故能倾囊相授薪火相传。随着年事愈高,病况愈甚,余叔岩对孟小冬越来越掏心窝地倾囊以授。孟小冬虽然学得慢些,但是学得很扎实。余叔岩在5年时间里专门为她说过近10出戏的全剧,诸如《洪羊洞》《捉放曹》《失空斩》《二进宫》《乌盆记》《御碑亭》《武家坡》《珠帘寨》《搜孤救孤》等。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孟小冬对于师父所说的,全敬谨遵奉,绝不敢有丝毫“大意”,她常对人说:“这不是别的,关系师父的名誉。我心里没有十二分把握,简直不敢率然说会!”
     学戏是一个繁琐和枯燥的过程,为了教好小冬这个徒弟,余叔岩可谓不遗余力。他曾对孟小冬语重心长地讲述自己从前学戏的经过。他告诉孟小冬自己年轻时,每天一大早天不亮就到北京城南金鱼池、窑台喊嗓子,直到天亮才回来。冬天在院子里泼水让地面结冰,然后他穿上靴子在冰上练功。余之次女余慧清晚年回忆起当年事时说:“父亲告诉孟小冬,在台上瞪眼时要先拧眉然后再瞪眼,否则露出白眼珠就特别难看;演老年人要注意背、腰和腿的动作——告诉她腰是怎样往前,腿又是怎样似乎是颤颤的样子;病人又是如何的动作,父亲给她一一做了示范。”
      有一次说《捉放曹》,孟小冬唱某字时口劲不对,叔岩就不往下教了,反复纠正了一个星期,才继续教下去。教做工时,余叔岩告诉孟小冬要“叠折换胎”。叠折指身段,文人要“扣胸”,老人应“短腿”,背、腰、腿叠成三折。“换胎”指上台后要深入角色,在相当程度上要忘却自我,一出戏有一出戏的唱法,要呈现其独特的风貌。另外,凡是余叔岩的每出戏中的重要唱腔,必教三种唱法,一个高的,一个低的,一个“中路”的。大贤深知“上场”的甘苦,倘若遇上个嗓子有临时变故,那么就可把所说的三个“腔儿”,“随机应变”而用,以免当场出丑。
     孟小冬一生所灌唱片都是在学余之前,立雪余门后曾有唱片公司约孟小冬灌片,有人对她提醒说:“你师父现在靠灌片补生活,你最好不要灌唱片。”深明大义的小冬即从此再未灌过唱片,只留下了那成为绝响的《搜孤救孤》的实况录音。
     1943年5月19日,余叔岩因患膀胱癌不幸病逝。孟小冬伤痛之余,写了一副长长的挽联:“清才承世业,上苑知名,自从艺术寝衰,耳食孰能传曲学;弱质感飘零,程门执赞,独惜薪传未了,心哀无以报恩师。”由此可鉴师徒深情确非一般。叔岩去世,北平正于日伪统治时期,冬皇以“为师心丧三年”为由,正式宣布暂别舞台,开始隐居。
     十  知恩欲图报
     孟小冬初恋遭遇不幸,又逢国难8年生活在日伪统治下,时光无情地把她曾有的靓丽几乎折磨殆尽。正如言慧珠抗战胜利后所见:当年红遍大江南北,可以连演数十场而不歇工的孟小冬,如今却已是弱不禁风的样子,戏迷们翘首以盼的“冬皇”,距离舞台越来越远了。
     1946年孟小冬是在上海度过的,她的琴师王瑞芝始终忠实地伴随着一个不登台,不演出的名角说戏调嗓。孟小冬与姚玉兰情同姐妹,十分亲热,两人不分彼此,尤其形迹不离。而此时杜月笙的日子也不尽如人意,本是奋不顾身的爱国抗日,想不到却受到老蒋的冷落排挤,颇感心寒意冷,竟一病不起。孟小冬的到来为杜月笙打了一剂强心剂,激活延长了他的生命。
     孟小冬一介弱质女伶飘零天涯,受到杜月笙的敬重,姚玉兰的关爱,温情和煦,使她心生感激。早年余叔岩病笃的时候,孟小冬曾亲侍汤药,衣不解带达一月有余。因此如果说“看护”病人的细心体贴与经验,又比姚玉兰更高一层了。既然在18层楼与杜月笙、姚玉兰同住,她也就自然而然兼代起姚玉兰的侍疾之责,她为杜月笙长伴枕边,问寒吁暖,这使杜月笙大为感动,他没有想到在他老病缠身的花甲之年,居然还有这一份迟来的真情。孟小冬早年北上求师以来,长期得到杜月笙的帮助和关心,杜还曾赠金为孟在北平东四三条附近轿子胡同买了一所私宅,自己则在朝阳门内南小街顶银胡同也买了所私宅,供孟和杜家人来居住。此刻孟已人过中年,杜则是老病缠身,两人因互相感激而陷于爱恋,难得的是姚玉兰心胸豁达,她也同情仰慕孟小冬,更了解杜月笙和孟小冬由互敬而终至互爱的心理进程,觉得这一份纯挚真切的感情相当难能可贵。现在杜月笙已经是抱病延年、行将就木的人了,只要世间还有能够使他快慰欣悦的事情,姚玉兰无不乐于让他尽情地享受。终于一日姚玉兰当着杜月笙的面拉着小冬的手诚恳地说道:“令辉,杜先生身体大不如以前了,我们都希望你能留下来,这么大年纪,还只身漂流,到什么时候为止呢?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是美霞的妈咪呀!”为了表示诚意,姚玉兰还把原来认小冬为义母的次女杜美霞,正式过继给孟小冬。杜月笙也透过企盼的目光,亲切地叫了一声:“妈咪!”这是他第一次借美霞之口这样称呼小冬,“留下来吧,美霞过继到你的名下,你就是她的妈咪。”孟小冬的眼圈湿润了,内心一股暖流涌起,“阿姐,杜先生,谢谢你们!”冬皇那在茫茫夜空飘零的灵魂终于有了归宿。姚、孟、杜三人了去了埋藏多年各自的心事,孟小冬和姚玉兰相拥而泣,又破涕而笑。杜月笙望着这氍毹两姊妹,亦不禁感叹:“英雄末路,有此二位红颜知己伴我,杜某今生足矣。”
     据孟小冬的侄子孟俊泉先生回忆,他的姑母是于1947年离开北平的,再也没有回家。
     1949年4月27口,上海春意盎然,这座东亚最大的工业城市就要改朝换代了。在杜公馆门前,形销骨立的杜月笙黯然神伤,他在孟小冬的搀扶下,最后绕着杜公馆缓缓走了一圈,已是气喘吁吁,轻声道:“妈咪,我们走吧。看来,上海滩是回不来了!”语气不胜伤感。
     抵达香港后,孟小冬和姚玉兰合住一座屋顶下,共同陪侍风烛残年的杜月笙。除了悉心调理病人之外,唯一使孟高兴的是每逢星期五在杜府的清唱雅集。当时经常去杜府吊嗓的只限于至亲好友,属门生必到的有钱培荣、赵培鑫、吴必彰、赵班斧、朱文熊、万墨林等人。马连良抵港之后,几乎每日必去杜府。琴师是三位顶尖高手:一位是余门两代(余叔岩、孟小冬)的琴师王瑞芝,一位是徐兰沅关门弟子任莘寿,另一位是郭晓农。
     1950年,杨宝森、张君秋、姜妙香、王泉奎应邀到香港演出。当时马连良还没离港,就与杨宝森合作演出了《范仲禹》,他俩分饰前后范仲禹。当年在北京,杨宝森曾向孟小冬请益余派唱腔,得到过孟的赞赏和鼓励。这次孟小冬和名票赵培鑫都欣然到剧场给杨宝森捧场,引起香港新闻界重视,倍加宣传,一时全香港为之沸腾。
     抵达香港后杜月笙由于精神体力的关系,心情萧素,这么一大家人的生活所需,使他在经济上倍感压力沉重。
     在杜月笙痛苦磨难的病中生涯里,他唯一的安慰是孟小冬的尽心侍疾,亲情关爱。孟小冬身怀绝艺,孤苦伶仃,受过重重伤害打击,“历尽沧桑”四字可以说是她一生的写照。她自杜月笙60岁那年进门,长日与茶炉药罐为伴,何曾有一日分享过杜月笙的富贵荣华,何曾得过多少杜月笙的轻怜蜜爱?因此,杜月笙病越重,便越觉得自己辜负了孟小冬的一片深情。像孟小冬这种卓尔不群的女子,让她踏进杜公馆这么一个复杂的环境,长伴一位风中残烛般的久病老人,对她而言,实在是一件残酷不公的事情。
     杜月笙体会得出孟小冬的心境,因此对孟小冬一向具有的“敬爱之情”,一变而为“深心怜惜”,他很小心地不把这种“怜惜之心”形诸于色,他深知孟小冬“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在日常的生活中,杜月笙对孟小冬总是礼敬爱慕,忍耐着自己的痛苦,跟她轻声细气地说话,聚精会神地交谈,平时称呼也跟着自己的儿女一样,亲亲热热地喊她“妈咪”。“妈咪”想买什么,要吃什么?只要孟小冬略一透露,他便忙不迭地命人快办,于是在外人看来,有时候反而是杜月笙在多方面照顾孟小冬。
     孟小冬自入杜门,两年多里对于一切看不惯、听不得、受不了的事情,都以不屑与问的襟怀付之漠然。她从没有发句牢骚,出一声怨言,然而她却在她43岁生辰前夕,在迫不得已的情形之下,轻轻地说了一句话。这一句话在事后杜月笙回想便觉得其关系之大,分量之重。
     1950年,杜月笙原打算全家迁法定居,当他与众人合计的时候,孟小冬淡淡地说了一句:“我跟着去,是算丫头呢,还是算女朋友呀?”一语方出,环室肃然,一个严肃重大的问题,总算被孟小冬提出来了,杜月笙就此当机立断表示,他要践履诺言,尽快与孟小冬成婚。杜月笙此话一出,纷纷扰扰的杜公馆仿佛投下了一枚炸弹,杜月笙与孟小冬已成夫妻,结为一体,早成不可否认的事实。如今杜月笙缠绵病榻,天天在靠氧气维持生命,又何必大事破费多此一举呢?但是杜月笙排除一切非议,为孟小冬,也为自己,决意在自己死前完成这一大心愿。
     杜月笙吩咐万墨林立刻筹备,因自己抱病在身,出不了门,于是婚宴只好在坚尼地杜公馆举行,为空间所限,请的只有杜的至亲好友。但是杜月笙坚持要叫好的酒席,万墨林便渡海到九龙,在九龙饭店点了九百元港币一席的菜,把九龙饭店的大厨统统拉到坚尼地来做菜做饭。楼下的大厅摆不下十桌之多,临时又借了楼上陆根泉的那间大厅,邀请的亲友全部到齐,无一缺席。在那一晚杜月笙带病陪客做63岁的老新郎,孟小冬的脸上也出现了难得的笑容,杜月笙在港的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一一过来重新见礼,一律跪拜磕头如仪,并改称小冬“妈咪”。
    “妈咪”送了他们每人一份礼物,女儿、媳妇各手表一只,儿子、女婿则一人一套西装料。
     这个迟来的杜与孟的婚姻仪式,对这两位惺惺相惜的恋人已经没有实质的意义,它只是向世人宣告:作为女人的“冬皇”,在不惑之年后,终于有了自己名正言顺的归宿。行将就木的杜月笙获得了孟小冬的衷心关爱,所以他才会在婚宴上当众坦诚地说出“直到抗战胜利以后,方始晓得爱情”的话。孟小冬是他在人间最后的温暖,最后的安慰,所以他一刻都离不开她。
     1951年8月6日之夜,是杜月笙决定遗嘱、分配遗产的重要时刻。在场的人谁也没有想到,一辈子挥金如士的杜月笙留给庞大家属的遗产,居然只有1 1万美金左右,折合港币,不过60多万。随居香港的三位太太,四儿二女分这笔钱,一个人能够得到多少呢?但是杜月笙对于任何人的反应,一概是置之不理,他说完了遗产分割意见,长长地吁一口气,轻轻地合上了已经疲惫不堪的双眼。
     8月10日,杜月笙神志清醒,他忽然伸手到枕头底下掏摸。随后,他摸出一个手巾包来。“京士。”杜月笙把手巾包递到陆京士的手上说:“这里是7000美金。”杜月笙紧接着便作交代:“你替我分一分”陆京士忙问:“分给啥人呢?”杜月笙长叹:“说起来,只有妈咪最苦。再嘛,三楼也是手里没有铜钿的。”于是陆京士便顺从杜月笙的心意,决定将这7000美金,分给孟小冬3000元,三房孙佩豪和长子杜维藩则各为2000元。
     杜月笙又拿出多年来别人写给他的各种欠条,全部予以烧毁,并告戒后人不得追讨余债。据其女杜美如说,杜月笙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希望了,大家还有希望,中国还有希望。”
     “只是一切都过去了罢。”这句当年孟小冬时时挂在嘴边的话,到了最后,居然成了她唯一的自慰之语。当暮年的孟小冬一个人在香港在台北守着那份宁静,并以自己的毕生心血教导着后辈们时,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从上海走出去的名伶了。她的一生,继承了余派京剧的衣钵,而正是这衣钵,让她的一生有了不可磨灭的传奇。“冬皇”的故事,到最后只是一个被誉为“广陵绝响”的余韵弥散着无奈终结。梅孟、杜孟的故事,也如繁花落尽般只剩纤尘。对于没有经历过那个纷争时代和没有感受过那些悲欢离合的人而言,孟小冬的传奇永远值得在情感的世界里回味。但是,当她的时代过去之后,我们便只有在偶尔听到黑胶老唱片里那苍凉的唱腔时,才会想起那个特立独行的名伶,她曾经是一位温文尔雅的佳人,然后是一名历尽辛酸的红颜薄命女子。她默默地守着自己的那份宁静,平和地走向她的人生终点。1977年5月26日晚孟小冬因心肺病辞世于祖国宝岛台湾。
     1977年6月6日台湾、香港地区的一些报纸同时刊出了一则杜月笙长子杜维藩出名刊登的孟小冬于5月26日病逝讣告,孝称为“继妣杜母孟太夫人”。
     6月8日,台北各界举行了千余人参加的盛大公祭仪式和葬礼,友人著名国画大师张大千赠挽日:
     魂归天上,誉满人间,法曲竞成广陵散。
     不畏威劫,宁论利往,节概应标烈女篇。
     十一  冬皇有佘音
     1978年,由“冬皇”亲友及弟子出资在台北组织成立“孟小冬国剧奖学金基金会”,由女杜美霞担任董事长,每年在各剧校选拔优秀学生颁发奖学金,连续20年,激励了众多京剧后起之秀。孟小冬是迄今为止,在中国京剧史上堪称当之无愧的首席女老生,可与京剧史上四大须生相媲美的艺术家,她被誉为“冬皇”,已在海峡两岸戏曲界得到共识。身后有《凝晖遗音》录音带传世。
而“冬皇”在中国内地沉寂了半个多世纪后,其名其声终于同归故土,在京剧戏迷中,再起“冬皇”小旋风。2004年,《孟小冬唱腔及为钱培荣说戏录音集萃》由天津市文化艺术音像出版社出版。2007年12月,由余叔岩外孙刘真与张业才先生合编的《孟小冬艺事》问世。《中国京剧》杂志社于2008年第1期亦出版了《纪念孟小冬百年诞辰专辑》。北京戏曲艺术发展基金会与长安大戏院、北京戏曲艺术职业学院于2008年3月15 日晚在长安戏院举办纪念孟小冬诞辰100周年南北女须生专场演出。由来自全国各地的著名女须生王佩瑜、姜培培、孙惠珠、周梦梅、杨淼等,演唱了孟小冬的经典作品《搜孤救孤》、《洪洋洞》等剧目。2008年4月20日,热爱孟小冬艺术的北京瑞府戏苑的戏迷、票友举办了纪念孟小冬诞辰100周年女须生演唱会。
     斯人已去,但“冬皇”影响不绝。人们不会忘记她的多姿多彩的一生,同时也会同情她在感情生活中的不幸,“冬皇”为后人留下了太多说不尽的话题。
     (本文摘选自万伯翱、马思猛合著的《红氍毹上的广陵绝响——孟小冬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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