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文推荐 | 陈冠雄：贺绿汀与邵阳花鼓戏七十年

在中华文化的灿烂星空中，中国戏曲丰富多彩，独树一帜，全国348个剧种，加上木偶、皮影，有如350颗星星闪闪发光。为了展示建国七十年来戏曲艺术工作的辉煌成就，国家文化和旅游部主编了《中国戏曲剧种全集》丛书，我奉命担任《邵阳花鼓戏》的编写任务。作为献礼作品，我欣然命笔，首先在历史长河中搜索信息，发现邵阳花鼓戏的发展和繁荣，与一个人密不可分。这个人就是我国著名作曲家、音乐教育家、革命音乐活动家贺绿汀。

贺绿汀原名贺楷，字安卿，号抱真。1903年7月20日，出生于湖南省邵东县一个叫蚂蝗岭庵堂村（现改名为绿汀村）的小山村，在兄弟中排行第六，乳名小六仔。他从小聪明活泼，具有音乐天赋。他常站在山头上，与小伙伴对唱山歌。乡村男女婚嫁时的吹打喜乐，乡亲们喜闻乐见的邵阳花鼓戏，巫师道士为乡里还愿、庆娘娘的神秘宗教乐曲都勾起了他对音乐的兴趣。十岁出头的小六仔就会拉二胡，吹唢呐、笛子，会敲锣打鼓，耍车马灯，舞板凳龙，有时与大人们一起登场演奏，有模有样。他用木叶吹着《小放牛》旋律看牛，唱着《小砍樵》曲调砍柴，哼着《摸泥鳅》戏腔捉鱼、摸泥鳅，这个开口就是山歌、闭口就哼花鼓小调的农家子弟，沐浴着江南田野的清葱灵秀和梅山文化的滋养熏陶，从穷乡僻壤一步步走向了音乐艺术的荣誉殿堂，也把邵阳花鼓戏的乡土音乐融化于《四季歌》、《牧童短笛》和《游击队歌》的旋律中带向了世界。

      贺绿汀从15岁来到邵阳城里读中学，后来在县立中学（今邵阳市二中）当音乐教员，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首先投身反帝反封的大革命，带领学生和工人焚烧驻邵英商福记洋油公司油库堆栈，反帝怒火映红了邵水河。1926年，宝庆工人运动和农民运动风起云涌，蓬勃发展。他担任邵阳总工会宣传部长，他通过爱莲女中的教师唐梅村介绍，认识了邵阳花鼓戏一些老艺人。在他的发动下，邵阳花鼓戏艺人纷纷组班进城，积极宣传演出。1927年，为庆祝北伐胜利进军，邵阳各界在宝庆府刘家花园举行义卖演出，筹款慰劳北伐军将士。他引导花鼓戏艺人踊跃参加义演，与他们成了好朋友。大革命失败后，他被廹离开邵阳，先后转战广东、上海、重庆、延安、北京，直至在上海工作。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贺绿汀先后四次回到故乡邵阳，受到了当地党委、政府和文化界以及乡亲们的热情接待。每次回故乡，贺绿汀都要观看邵阳花鼓戏、祁剧、傩戏、木偶戏、邵阳丝弦等地方戏曲，看望和慰问民间老艺人。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贺绿汀每次回乡都与邵阳花鼓戏息息相关。

1950年2月，邵阳刚刚解放四个月，贺绿汀以十分高兴和急切的心情，偕夫人姜瑞芝、内弟姜希（南京艺术学院教授）从上海回到离別20多年的故乡邵阳。2月23日晚上，由原中共邵阳地委资江文工团、邵阳军分区宣传队和136师（驻邵部队）组织的“邵阳各界欢迎贺绿汀同志”晚会在原导群中学（即今邵阳市五中）礼堂隆重举行。晚会座无虚席，除了党、政、军领导及各界知名人士外，还有为迎接解放从农村组班进城演出的邵阳花鼓戏部分艺人代表应邀参加。会上，资江文工团和邵阳军分区宣传队表演了节目，贺院长夫妇演奏了钢琴和小提琴，还有邵阳花鼓戏艺人登台演唱。贺绿汀听了王佑生、谢宝金等艺人演唱的花鼓小调后，极为欣赏。当即建议邵阳地市政府有关部门把花鼓戏艺人组织起来，创办一个具有邵阳地方特色的花鼓戏专业剧团。

据老艺人王佑生回忆，1950年2月，资江文工团团长萧云端找到我们戏班，邀请我们派几个艺人代表参加“欢迎贺绿汀”的文艺晚会，听说他是一个大官，有的人不敢去。我当时想，1926年大革命时期，他在县立中学当音乐教员，又是邵阳工农总会宣传部长，和我们花鼓艺人早有接触，我便高兴前往。但是到了晚会现场，当穿着军装的主持人宣布请我们上台演唱花鼓戏时，我们都不敢上台。这时贺先生走到我的身边说：“王师傅！为什么不上台来唱？”我说：“我们过去唱的那些旧调子，拿不出手呀！”谢宝金也说：“如今是新社会了，唱那些旧调子不好呀！”贺先生说：你们花鼓戏艺人过去受歧视，现在是新中国了，你们不要怕，要挺起腰杆唱戏。刚才资江文工团演唱的《翻身道情》你们说好不好呀？我们齐声说好。贺先生便说：我们今天来个“旧瓶装新酒”，你们就用花鼓戏的老曲调来唱这些新内容好不好？我们连忙答应，接过资江文工团肖云端团长递过来的新歌词看了一下，与谢师傅商量一会，便大胆地上台了。

王佑生一上台，先打一个哈哈，然后运用欢快喜庆的《走场牌子》唱起来：“太阳一出红满天，共产党救我们把身翻。人民政府爱人民，毛主席的恩情说不完。”随即，谢宝珍用《寡妇上坟》的悲情小调接唱：“旧社会哟，我们受苦的人，是人下人，受剥削一层又一层。打下的粮食地主他夺走，我们受冻受饿受欺凌。”接着，两人一齐又唱《衡山牌子》：“毛主席领导我们得解放，如今翻身做主人……”最后掏出红绸载歌载舞起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台下立即响起暴风雨般的掌声。

贺绿汀一边鼓掌一边走上台说：花鼓戏多好听呀！我为电影《马路天使》写的挿曲《四季歌》就是取材于花鼓戏的。我们要在人民政府领导下，尽快建立一个具有邵阳特色的专业剧团，为新社会演唱，为人民服务。亊后，他为此亊四处奔走，并和市文联萧云端、唐梅村等与艺人们具体研究。

1956年5月初，贺绿汀以首届全国人大代表身份回到邵阳视察工作。视察期间召开了各种形式的座谈会，有民主党派座谈会，中小学音乐教育座谈会，文艺团体戏曲音乐改革座谈会。贺绿汀与王佑生、谢宝金等花鼓戏艺人，一见如故，连忙和他们聊起来。当听到王佑生说：“今年初，在湖南省第二届戏曲观摩会演中，邵阳花鼓戏《打鸟》和《韩梅梅》获得剧本一等奖，我获得演员一等奖”时，贺绿汀先向大家表示祝贺，然后询问了《打鸟》的戏剧情节，引起他极大的兴趣。剧团领导当即决定为贺绿汀专场演出，请他指导。当晚看完《打鸟》后，贺绿汀极为兴奋，在连夜召开的座谈会上，他说：“《打鸟》这个戏很有特色，王佑生师傅的表演相当精湛，演毛姑娘的青年演员活泼可爱，谢宝金师傅的演技也无懈可击，不过……”停顿良久，又说，“如果由一个年轻演员来演三毛箭，与毛姑娘更加相配，戏也更加好看。”当时他担心谢师傅不高兴，欲言又止，但为了艺术，性格直爽的他还是大胆说出了自己的意见。不料，谢宝金当即表态赞成，并推荐青年演员雷沛林扮演三毛箭。贺绿汀带头热烈鼓掌，赞扬老艺人甘为年轻演员当人梯的精神。没过多久，省文化局传来喜讯：《打鸟》剧组参加湖南戏曲艺术团赴京汇报演出。省局领导也说：如果时间来得及，建议三毛箭换个年轻演员，与贺院长的意见不谋而合。邵阳市花鼓剧团立即按新方案加班加点排练，王佑生悉心为新演员配戏，导演谢宝金一丝不苟地抠戏，《打鸟》果然在北京一炮打响。在怀仁堂汇报演出时，毛泽东、朱德、周恩来等中央领导热烈鼓掌。1958年10月，《打鸟》剧组又赴武昌为党的八届六中全会献演。梅兰芳、田汉、欧阳予倩等艺术大师纷纷撰文对《打鸟》予以好评。

1960年5月，贺绿汀第三次回到邵阳，并广泛搜集民间音乐。先后观看了邵阳市花鼓戏剧团和邵东县花鼓戏剧团的演出，分别召开戏曲音乐座谈会。接着在邵阳地委招待所专门会见了邵阳市花鼓戏剧团王佑生、谢宝金、赵凤仙、岳近春等老艺人，向他们了解邵阳花鼓戏音乐改革情况，并听艺人们唱了几段唱腔。听了盲人乐师岳近春几个曲牌的唱腔后，极为欣赏，赞不绝口，称其为“邵阳阿炳”。他对艺人们非常关心，时值三年困难时期，对陪同的当地政府有关领导说：老艺人是宝贵财富，要改善艺人生活。因此，邵阳市花鼓剧团在保证正常演出之余，组织职工在市郊开荒种地，自养牲猪，改善生活。

据时任邵东花鼓剧团作曲的刘宇明回忆，贺老在邵东花鼓剧团看了新编古装戏《装灶王》后高兴说，这是继《打鸟》之后又一曲好戏，曲调也好听。他听张有恒、李小曼、赵和顺等唱的《四川坨子》《衡山牌子》等曲调时，亲自为艺人的唱腔记谱、录音，评价很高，说乡土乡音真好听。对剧中用“扭纱调”改编的《三个粑粑丢过墙》唱段载歌载舞的表演特别赞赏。随即他来到长沙，发动省里的演员下乡来釆风，学习邵阳花鼓戏唱腔。接着，唐镜明等省花鼓剧团和省歌舞团的演员多人来到邵东釆风，并深入农村生活。

刘宇明还回忆说：这次贺老回邵东想带一个有音乐基础的小学生到上海音乐学院去学习，因为我以前在学校当音乐教师，便要我推荐一个好苗子。我推荐了我的学生刘剑锋，贺老觉得他年龄太大了，没有选上，但鼓励他好好学习，并与他合影留念。在贺老的鼓励下，刘剑锋刻苦学习音乐，后来他参军入伍，选拔到广州军区宣传队，直至当上战士歌舞团团长。后来贺老又到邵阳市区考察选拔，在邵阳市花鼓剧团选拔了唱功好的青年演员周清玉，保送她去上海音乐学院深造。刘宇明还说：贺老对我们戏曲音乐工作者非常关心，为了提高我的音乐修养和作曲水平，赠送我《对位与和声》一书。1964年，贺老还把“上海之春”音乐会的全套资料邮寄给我，使我获益非浅。

贺绿汀平易近人，与演员们亲密无间。他不但在公开场合会见演员，有时走进艺人之家，谈笑风生。据雷沛林（邵阳市花鼓剧团成立后招收的第一代艺徒）回忆，1960年的一天，贺院长看完花鼓戏后，突然走进我的宿舍，让我感到意外。他说：小雷，你演得好，你把“三毛箭”（《打鸟》的角色）演活了，英俊、潇洒，难怪年轻妹子把你当偶像。我受宠若惊，连忙说我演得不好，请多指教。不料，贺院长悄悄问我：“你认识一个叫贺国华的女学生吗？”我连连点头。他说：她还是个学生，你也正是干亊业的时候，好好干，再努力，花鼓戏需要你们年轻人接班。后来才知道小贺是他的侄女。

1980年3月，音乐家贺绿汀偕夫人第四次回到邵阳。这次回家又喜又悲，喜的是他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彻底平反，恢复了名誉和职务，并任全国政协常委、全国文联副主席。悲的是他的爱女贺晓秋被“四人帮”廹害致死，这次带着她的骨灰盒回老家安葬。原邵阳地委在邵阳市花鼓剧院专门组织了“邵阳文艺工作者欢迎集会”，贺老看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邵阳快步发展，包括邵阳花鼓戏在内的文化亊业日益繁荣，他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他说我们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代，文艺团体要努力创作出反映新时代的新作品，特别要创作无愧于新时代的精品力作。他的讲话给演职员们极大的鼓舞。然后观看了邵阳市花鼓剧团演出的创作小戏，演出结束后，贺老同地市领导上台与演员握手并合影留念。接着，贺老又不辞劳苦深入基层视察，参观了工厂、学校，还特地参观了原邵阳地区戏剧学校，看到文艺新苗茁壮成长非常高兴。贺绿汀同志就是这样热爱故乡，热爱故乡的戏剧事业，并为她的成长倾注了心血和深情。

从1926年贺绿汀接触花鼓戏艺人，组织他们为北伐军举行义演，筹款慰劳北伐军将士，至笫四次回到邵阳，与邵阳花鼓戏演员打了半个多世纪的交道，邵阳花鼓戏七十年的发展和繁荣，无不与他息息相关。该团创作演出的《祭鸡》和《儿大女大》等晋京演出的新剧目，就是在贺绿汀同志1980年邵阳讲话召唤下创作的新成果。邵阳人民也对人民音乐家贺绿汀充满了崇敬，充满了怀念。每当邵阳市花鼓剧团和邵东花鼓戏团上山下乡，来到九龙岭镇演出时，除了卖力为贺老的乡亲们演出，还要到贺绿汀故居参观学习，寄托邵阳花鼓戏传承者们对这位爱国先贤和人民音乐家的崇敬情怀和无尽的怀念。

2018年7月20日，贺绿汀诞辰115周年之际，由邵阳市人民政府、上海音乐学院、中华文化促进会音乐产业联盟联合主办、由邵东县人民政府、邵阳市文体广电新闻出版局、邵阳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共同承办的首届“贺绿汀音乐文化艺术节”糸列庆祝活动隆重举行，还举行了“中国梦民族魂”主题音乐晚会、“中国风”全国流行民谣大赛，上海音乐学院携原创歌剧《贺绿汀》在邵阳隆重演出，成为致敬经典、致敬英雄的文化盛典。

我在邵阳市文化艺术中心爱莲大剧院观看了大型歌剧《贺绿汀》后，情不自禁地口占《七律》一首，以抒崇敬情怀：

艺苑大师贺绿汀，继承聂耳谱强音。

刀山火海吹征角，弹雨枪林献赤身。

壮曲游击惊冦胆，牧笛短奏鼓民心。

激昂旋律传千载，一代英魂万世存。

（此文写作中参考了《湖南戏曲剧种志·邵阳花鼓戏志》和

《邵阳市文史资料》第1辑、24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