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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记》一篇充满传奇和谋略色彩的传记

司马迁传记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 2012年10月 中国 韩城 《史记》一篇充满传奇和谋略色彩的传记 ——《留侯世家》读后

司马迁传记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

201210  中国   韩城

《史记》一篇充满传奇和谋略色彩的传记

——《留侯世家》读后

                                        (台湾) 李 伟 泰                    

一、引  

《史记.留侯世家》是一篇充满传奇和谋略色彩的传记。关于本篇的传奇色彩,吴见思(1621-1680)在“圯上老父”授书一节后评论说:

此节夜半来去,悄悄默默,写有鬼神气。[1]

姚祖恩(生卒年不详,所著《史记菁华录》,编成于康熙六十年辛丑〔1721〕)说:

子房为韩报仇,一段忠勇之气,便是千古大侠,所以传中离奇闪霍,所遇之人,所为之事,多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后世神僧、剑客诸传,诺皋、杜阳诸录,悉蓝本于此,自来却无人拈破。[2]

韩兆琦说:

〈留侯世家〉通篇带有一种虚诞飘忽的色彩,从而使张良具有了一种神话传奇的性质。[3]

关于张良的谋略,可以从黄震(1213-1280)论述张良的事功中见其大概:

利啖秦将,旋破巉关,汉以是先入关;劝还霸上,固要项伯,汉以是脱鸿门;烧绝栈道,激项攻齐,汉以是得还定三秦;败于彭城,则劝连布、越;将立六国,则借箸销印;韩信自王,则蹑足就封,此汉所以卒取天下。劝封雍齿,销变未形;劝都关中,垂安后世;劝迎四皓,卒定太子,又所以维持汉室于天下既得之后。凡良一谋一画,无不系汉得失安危,良又三杰之冠也哉![4]

上述事功的背后,有张良的《老》学和兵学基础。关于张良的《老》学,杨时(1053-1135)从负面论其可畏之处:

老子之学最忍,他闲时似个虚无单弱底人,到紧要处发出来,令人支吾不住,如张子房是也。子房如峣关之战,与秦将连和了,忽乘其懈击之;鸿沟之约,与项羽讲解了,忽回军杀之,这便是柔弱之发处,可畏!可畏![5]

按:黄、老之术在汉初具有安集百姓,天下宴然的功效,[6]这是它的可贵之处,至其欲夺固与,以柔弱胜刚强之术,[7]确属可畏的谋略。然而学术每每具有两面作用,应该分别看待,不必一概而论。至于张良如何应用其《老》学与兵学修养的详情,分在三、五两节详论。

下文拟在前人议论的启发下,以狙击始皇,“圯上老父”授书和“四皓”随侍太子三事为中心,提出个人阅读本篇的若干体会。

二、狙击始皇事件的得失

司马迁为留侯张良写传记,简单叙述其身世后,接下来即写张良倾其所有家财求客刺秦皇,为韩之灭国复仇。遂即发生良与力士于博浪沙狙击秦始皇,误中副车的事件。[8]

历代有许多歌颂张良狙击秦始皇的诗文,兹摘录李白(701-762)和陈孚(1240-1303)的诗为例。李白〈经下邳圯桥怀张子房〉诗:

子房未虎啸,破产不为家。沧海得壮士,椎秦博浪沙。报韩虽不成,天地皆振动。[9]

陈孚〈博浪沙〉诗:

一击车中胆气高,祖龙社稷已惊摇。如何十二金人外,犹有民间铁未销?[10]

李白和陈孚都过分夸大了这次事件的影响。实际上这是一个孤立事件,没有配套的其它起义行动,徒然为暴君酷吏的滥诛制造口实。史称:

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皇帝博浪沙中,误中副车。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

负责警卫的郎中令及配合值勤的地方官吏为求自保,自然不免捉拿乃至冤杀众多无辜的百姓塞责。陈确(1604-1677)有一首〈(福孙)又呈咏子房诗因针之〉的诗评论此事:

子房未学道,椎秦若儿戏。大索虽未得,滥诛岂胜计?徒然助秦虐,奚裨报韩事?慎旃勿妄陈,赋诗以见志。[11]

这首诗是为答复他的孙子陈福再次呈上〈咏子房诗〉而作。陈福在诗中大概屡次颂扬张良狙击秦始皇一事的正面意义,没有考虑到这是一个孤立事件,没有和这件事相呼应的起义行动,徒然因此牵累众多无辜百姓,对于革命事业的开展并无益处,所以陈确批评这是一件“儿戏”之举。

这次事件对无辜受害的百姓来说诚然是一件悲剧,但对张良来说却促使他的性格因此产生脱胎换骨的变化,从孟浪冲动转向冷静沈着。推测张良在看到狙击秦始皇的举动导致悲惨的结果之后,必然做了一场深刻的反省,决定潜下心来研究谋略和兵法。〈留侯世家〉说他研读的是《太公兵法》,是“圯上老父”,也就是后世俗称的“黄石公”所赠予。从〈留侯世家〉所载和司马迁的评论来看,张良的谋略其实深受《老子》和《孙子兵法》的影响。(详后文)

三、虚拟的圯上老父及其用意

张良研读的兵书,〈留侯世家〉用相当的篇幅描写“圯上老父”夜半授书的场景。对于此事,历代学者有人相信确有其人其事,有人斥为留侯之诈。关于前者,刘知几(661-721)以为司马迁记录汉朝的瑞应,以彰显其灵验:

若吞燕卵而商生,……圯桥授书于汉相,此则事关军国,理涉兴亡,有而书之,以彰灵验可也。[12]

苏轼(1037-1101)以为“圯上老父”当是秦世之“隐君子”,藉此教子房“能有所忍,以就大事”:

夫子房受书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隐君子者出而试之?......子房以盖世之才,不为伊尹、太公之谋,而特出于荆轲、聂政之计,以侥幸于不死,此固圯上之老人所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鲜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夫老人者,以为子房才有余,而忧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刚锐之气,使之忍小忿而就大谋。[13]

关于后者,日.中井积德(1732-1817)以为乃是留侯诳骗后人:

黄石公谁见而谁传之?皆出于留侯之口也,即后来辟谷之术也。后人好评论之,皆受留侯之诳也,非愚而何?[14]

中井氏又说:

《太公兵法》,乃留侯之秘权,非实说。[15]

刘咸炘(1896-1932)以为这是“子房之诈”:

马载圯桥事,正见子房之诈。[16]

刘氏又说后世不察,“乃信假说以为实”:

夫圯上黄石,正篝火狐鸣,遇龙斩蛇之类也。……后世不察,乃信假说以为实,谓命世之夙成,史公当失笑耳。[17]

按:前人未必都受留侯的诳骗,不过其意不在考据,所以姑且借着众所共知的故事来发挥个人的议论。

〈留侯世家〉载张良“大父、父五世相韩”、“家僮三百人”,其家藏书中当有各种兵法,张良幼时或许就已经熟读成诵,只是还不能瞭悟其中精意罢了。即或未尝诵读,且其家藏书也已毁于秦火,以其家世,假使有意于学兵法,求《太公兵法》等兵书也不是难事。托言“圯上老父”授书,乃是他从《老子》书中学到的人臣北面自保之术。《老子》十五章:

古之善为士者,[18]微妙玄通,深不可识。

九章:

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棁(锐)之,不可常保。

五十六章: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塞其兑,[19]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汉书.艺文志》说道家是“君人南面之术”,[20]所以河上公注将“善为士者”理解为“得道之君”。[21]实际上人臣的才干太过突出,权力欲望太强都必将引起君主的猜忌,所以人臣为求自保,一方面非韬光养晦,和光同尘不可;二方面非刻意节制对权势的欲望不可。换言之,张良为图自保,先是杜撰一个虚拟的“圯上老父”,期望他人相信他是被动学习兵法,以掩盖其主动学习韬略的锋芒。后来的“封留足矣”、“辟谷”、“道引”、“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同样也是老子的人臣北面自保之术,《老子》九章: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

四十四章:

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

张良深于《老》学,他种种谦退的作法,目的在使高祖、吕后相信他志切求仙,对于人世间的荣华富贵看得很淡薄。张良藉此成功的表述他“知足”、“功成身退”的人生观,赢得高祖、吕后对他的亲信。

四、司马迁是否相信圯上老父为实有其人

赞文对“圯上老父”的有无若信若疑:

学者多言无鬼神,然言有物。至如留侯所见老父予书,亦可怪矣。高祖离困者数矣,而留侯常有功力焉,岂可谓非天乎?上曰:“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千里外,吾不如子房。”余以为其人计魁梧奇伟,至见其图,状貌如妇人好女。盖孔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留侯亦云。

仅从世家赞文探索,学者的意见往往相左。如刘辰翁(1232-1297)说:

此传自东(仓)海君、力士、圯上老父、以至四皓,(岂)必有姓名哉?殆以天人助兴汉业,故屡见不为怪。末著子房学道欲轻举,与黄石俱葬,首尾奇事。[22]

又说:

将极言有鬼神,却从无鬼神说,满传奇怪,亦不得不尔。引而归之天,正郑重。[23]

王祎(1321-1372)说:

据太史公赞,盖真以黄石为鬼神也,与昌黎韩子以桃源为神仙何异哉?眉山苏公曰:“黄石公,古之隐君子也。”是可以胠千载之惑矣。[24]

竟似司马迁真信黄石公为鬼神!吴见思于〈留侯世家〉文后说:

老父,赞语以为鬼物,故夜半踪迹,俱用疑似之笔,真若鬼物在侧,森然欲出。故自妙笔,然东坡隐君子一论为正。[25]

也坐实司马迁以老父为实有其人,于赞文“每上冢伏腊,祠黄石”下则说:

又应授书老父似有如无,终以不了了,倘侊莫测。[26]

则又以司马迁的意向为未定。总之,仅从世家赞文探索,确实难测司马迁的真正意向。

参看〈陈涉世家〉篝火狐鸣之技,〈高祖本纪〉遇龙斩蛇之事,和“圯上老父”正相似。〈陈渉世家〉载:

(陈胜、吴广)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鱼腹中。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27]

〈高祖本纪〉载:

高祖,……父曰太公,母曰刘媪。其先刘媪尝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太公往视,则见蛟龙于其上。已而有身,遂产高祖。

高祖被酒,夜径泽中,令一人行前。行前者还报曰:“前有大蛇当径,愿还。”高祖醉,曰:“壮士行,何畏!”乃前,拔剑击斩蛇。蛇遂分为两,径开。行数里,醉,因卧。后人来至蛇所,有一老妪夜哭。人问何哭,妪曰:“人杀吾子,故哭之。”人曰:“妪子何为见杀?”妪曰:“吾子,白帝子也,化为蛇,当道,今为赤帝子斩之,故哭。”人乃以妪为不诚,欲告(笞)之,妪因忽不见。[28]

此数事与“圯上老父”的出现相似,刘咸炘(1896-1932)早已揭穿其理:

夫圯上黄石,正篝火狐鸣,遇龙斩蛇之类也。……后世不察,乃信假说以为实,谓命世之夙成,史公当失笑耳。[29]

则司马迁当不为张良所惑也是一件明白的事,世家赞文故作疑辞,不过为与全文闪烁迷离的笔调相配合而已。

五、司马迁对张良的《老》学与兵学的体会

司马迁对于张良的《老》学与兵学的体会,有让读者自行领会的部分,也有明白指出的部分。关于前者,如详尽描述张良虚拟“圯上老父”的神话。关于后者,他在〈自序〉引述《孙子》及《老子》的话,说明张良在运筹帷幄时,善于灵活运用《孙子》及《老子》之学:

运筹帷幄之中,制胜于无形,子房计谋其事,无知名,无勇功,图难于易,为大于细。作〈留侯世家〉第二十五。[30]

“制胜于无形”,本于《孙子.虚实篇》:

形兵之极,至于无形。无形,则深间不能窥,智者不能谋。……人皆知我所以胜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31]

“无知名”二句,本于《孙子.形篇》:

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32]

“图难”二句,本于《老子》六十三章:

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

兵本有形,小自单兵,大至兵团,无论动静,都是有形之物,如何得至于无形?其中含有极为丰富的理论内涵,梅尧臣及何氏都从虚实的应用来解释其中的道理。梅尧臣说:

兵本有形,虚实不露,是以无形,此极致也。虽使间者以情伪(钓?),智者以谋料,可得乎?[33]

何氏于“微乎微乎,至于无形,神乎神乎,至于无声,故能为敌之司命”五句下说,兵非无形,而是由于敌人不能判断我方的虚实,所以有形等于无形;也不是无声无息,而是由于敌人不能判断我方真正的声息,所以有声等于无声。反之,敌人的虚实则为我方所掌握:

武论虚实之法至于神微,而后见成功之极也。吾之实,使敌视之为;吾之虚,使敌视之为实;敌之实,吾能使之为虚;敌之虚,吾能知其非实。盖敌不识吾虚实,而吾能审敌之虚实也。吾欲攻敌也,知彼所守者为实,而所不守者为虚,吾将避其坚,而攻其脆,批其亢,而捣其虚。敌欲攻我也,知彼所攻者为不急,而所不攻者为要,吾将示敌之虚,而鬬吾之实,彼示形在东,而吾设备于西。是故吾之攻也,彼不知其所当守;吾之守也,敌不料其所当攻。攻守之变,出于虚实之法。或藏九地之下,以喻吾之守;或动九天之上,以比吾之攻。灭迹而不可见,韬声而不可闻,若从地出天下,倏出间入,星耀鬼行,入乎无间之域,旋乎九泉之渊。微之微者,神之神者,至于天下之明目不能窥其形之微,天下之聪耳不能听其声之神,有形者至于无形,有声者至于无声。非无形也,敌人不能窥也;非无声也,敌人不能听也。虚实之变极也。善学兵者,通于虚实之变,遂可以入于神微之奥;不善者案然寻微穷神,而泥其用兵之迹,不能泯其形声,而至于闻见者,是不知神微之妙,固在虚实之变也。三军之众,百万之师,安得无形与声哉?但敌人不能窥听耳。[34]

各家诠释《孙子.形篇》“无智名”二句,指其取胜于未萌,销患于未形,所以没有外在显赫的功名与战场上的功劳,这也涉及“无形”的道里。杜牧说:

胜于未萌,天下不知,故无智名。曾不血刃,敌国已服,故无勇功也。[35]

何氏说:

患销未形,人谁称智?不战而胜,人谁言勇?汉之子房,唐之裴度能之。[36]

张预说:

阴谋潜运,取胜于无形,天下不闻料敌制胜之智,不见搴旗斩将之功,若留侯未尝有战鬬功是也。[37]

老子所说“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用在政治与军事,消极方面,即何氏所说“患销未形”;积极方面,即杜牧所说“胜于未萌”。以上各家诠释《孙子.虚实篇》与〈形篇〉,固然未必合乎张良或司马迁的意思,而且也只属于张良兵学的一端而已,不过就各家诠释其中的变化已如此之繁多和奥妙来看,张良的兵学修为,确实难于窥其涯岸。

六、导演四皓随侍太子的一出戏码

高祖晚年,欲废太子,立戚夫人子赵王如意。张良为吕后画策,卑辞厚礼,迎接遁世已久的“四皓”随侍太子。高祖一见,即刻打消更立太子的心意:

(上)召戚夫人指示四人者曰:“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上曰:“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歌曰:“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柰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歌数阕,戚夫人嘘唏流涕,上起去,罢酒。竟不易太子者,留侯本招此四人之力也。

“四皓”的出现何以能令高祖转变更立太子的心意?司马光(1019-1086)以为高祖“但以大臣皆不肯从,恐身后赵王不能独立。”因此不废太子。他认为所谓“四皓”随侍太子改变了高祖的心意绝非事实,故《资治通鉴》不载此事:

髙祖刚猛伉厉,非畏搢绅讥议者也,但以大臣皆不肯从,恐身后赵王不能独立,故不为耳。若决意欲废太子立如意,不顾义理,以留侯之久故亲信,犹云非口舌所能争,岂山林四叟片言遽能柅其事哉?借使四叟实能柅其事,不过污髙祖数寸之刃耳。何至悲歌云“羽翮已成,矰缴安施」乎?若四叟实能制髙祖,使不敢废太子,是留侯为子立党以制其父也,留侯岂为此哉?此特辩士欲夸大四叟之事,故云然。……司马迁好奇多爱而采之,今皆不取。[38]

王守仁(1472-1528)相信有此一事,但认为陪侍太子的人不是真“四皓”,乃是张良等人找来须眉皓白的人,伟(奇)其衣冠以蒙骗高帝:

果于隐者必不出,谓隐而出焉,必其非隐者也。……然则四皓果不至乎?羽翼果何人乎?曰:有之,而恐非真四皓也,乃子房为之也。夫四皓遯世已久,形容状貌,人皆不识之矣。故子房于吕泽劫计之时,阴与筹度,取他人之眉须皓白者,伟其衣冠,以诬乎髙帝,此又不可知也。[39]

笔者以为此事似乎可从下述几方面来理解:首先,以高祖的聪明才智,必能洞悉“四皓”的出现是张良或陈平等人的计策,由于不是犯颜直谏,所以高祖无论是否放弃废立太子的心意,都为双方保留了缓冲的空间。其次,问题的核心也不在“四皓”的真假,而在于“四皓”出现的意义:即功臣已由口舌之谏化为支持太子的具体行动,足以证明太子果然羽翮已成。第三,此时高祖已然病重,即使他执意要废太子,也已没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剪除太子的党羽,何况高祖的为人理性重于感性,所以虽然平生最恨雍齿,但为平息群臣恐因平生过失见诛所引发的不安情绪,迅即听从张良之计,封雍齿为什方侯以安众心。所以诚如司马光所说,高祖的权衡是:由于“大臣皆不肯从,恐身后赵王不能独立,故不为耳。”第四,张良隐身导演这一出戏码,由于丝毫没有犯颜直谏所形成的紧张对立,所以一方面可以彰显高祖为了天下的安定,割舍私情,作出了明智的决定,为他赢得了圣明天子的面子;而在吕后和太子方面,则赢得了巩固储君之位的里子。面面俱到,确实是无比高明的谋略。

七、结  

狙击秦始皇事件是张良生命历程中的转捩点,使他从孟浪冲动转向冷静沈。“圯上老父”和“四皓”两段是〈留侯世家〉最富传奇色彩,最耐人寻味的部分。这三段所出现的人物,如仓海君、力士、“圯上老父”、“四皓”,其踪迹可说都是来无影、去无踪;他们所做的事情和效果,如张良与力士狙击始皇竟能全身而退,“圯上老父”夜半授书给张良、“四皓”随侍以全太子,也多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司马迁在这篇传记之中,即透过这些离奇的人物和事件,成功的将张良塑造成为一个富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并且将他的谋略巧妙的隐藏在传奇性的故事之下。为了配合人物和故事,本篇的文章也因此充满扑朔迷离的氛围。《史记》各篇的文章风格,往往和叙述的人物和事件巧妙的配合,〈留侯世家〉是一篇相当有代表性的例子。



* 本文作者李伟泰,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

[1] 吴见思,《史记论文》(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70年),页319上。

[2] 姚祖恩,《史记菁华录》(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2年),页77

[3] 韩兆琦编,《史记题评》(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页206。本书由多位学者合撰,〈留侯世家〉的题评由韩兆琦撰写。

[4] 《黄氏日钞》(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46,页29-29下。

[5] 《补标史记评林》(台北:兰台书局,1968年,影印明凌稚隆编,明李光缙增补,日本有井范平补标本),卷55,页2上。

[6] 安集百姓语本〈曹相国世家〉(《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卷54,页2028-2029):

孝惠帝元年,除诸侯相国法,更以参为齐丞相。参之相齐,齐七十城。天下初定,悼惠王富于春秋,参尽召长老诸生,问所以安集百姓,如齐故诸儒以百数,言人人殊,参未知所定。闻胶西有盖公,善治黄、老言,使人厚币请之。既见盖公,盖公为言治道贵清静而民自定,推此类具言之。参于是避正堂,舍盖公焉。其治要用黄、老术,故相齐九年,齐国安集,大称贤相。

天下宴然语本〈吕太后本纪赞〉(《史记》,卷9,页395):

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

[7] 《老子》三十六章:

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

[8] 《史记留侯世家》,卷55,页2034。下文引录〈留侯世家〉,不再注明出处。

[9] 王琦,《李太白集注》(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卷22,页21-21下。

[10] 《陈刚中诗集》(版本同前注),卷2,页6下。祖,始也。龙,人君象。祖龙,始皇之代称。〈秦始皇本纪〉载:秦灭六国后,收天下兵,聚之咸阳,销以为锺鐻(同虡,钟磬架子两旁之立柱。)金人十二,重各千石,置廷宫中。杨宽以为:当读作钟鐻金人四字当连读,十二金人是用作悬挂编钟的立柱。见氏,《战国史料编年辑证》(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2002年),页1180-1181

[11] 《陈确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页662

[12] 浦起龙,《史通通释书事篇》(台北:台湾中华书局,1970年),卷8,页8-9上。

[13] 《苏轼文集留侯论》(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页103-104

[14] 《史记雕题》(日本大阪大学怀德堂文库复刻刊行会监修,东京:吉川弘文馆发卖,平成5[1993]),卷55,页2下。由引文末句,可以想见此老自得的神情。泷川龟太郎《史记会注考证》(卷55,页6。)引此文时删去末句,是泷川氏的厚道,然而中井氏自觉读书有得的愉悦情貌也因而不见。

[15] 同前注,页3上。

[16] 《史学述林史通驳议》,录自杨燕起等编《历代名家评史记》(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页521

[17] 《太史公书知意》,收入《四史知意》(台北:鼎文书局,1976年,影印《推十书》本),页199

[18] 字,马王堆乙本、傅奕本作。郭店本、王弼注、河上公注本均作

[19]《周易说卦传》:兑为口舌,故塞其兑即不言、少言之意。

[20]《汉书》(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页1732

[21]《老子河上公注》,卷1,页17,收入《老子四种》(台北:大安出版社,1999年)。

[22] 倪思撰,刘辰翁评,《班马异同》(台南:庄严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6年,《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影印明嘉靖十六年〔1537〕李元阳刻本),卷5,页13上。后则《补标史记评林》作刘长翁曰之形误。

[23] 同前注,卷5,页13下。

[24] 《补标史记评林》,卷55,页9-9下。

[25] 《史记论文》,页324上。

[26] 同前注。

[27] 《史记》,卷48,页1950

[28] 《史记》,卷8,页341347

[29] 《太史公书知意》,收入《四史知意》,页199

[30] 《史记》,卷130,页3312

[31] 吉天保辑,《孙子集注》(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9年,《四部丛刊》影印明嘉靖本),卷6,页29下、30下。

[32] 同前注,卷4,页9上。

[33] 同前注,卷6,页30上。

[34] 同前注,卷6,页13-14下。

[35] 同前注,卷4,页9-9下。

[36] 同前注,卷4,页9下。

[37] 同前注。

[38] 《资治通鉴考异》(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四部丛刊》本,1979年台一版),卷1,页4上。

[39] 〈四皓论〉,见张英等辑《渊鉴类函》(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3年,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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