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况晗:铅笔画中胡同永驻

菖蒲河沿 红线胡同 一枝铅笔很轻,他画的胡同很沉。胡同,是老北京民宅的建筑形式,更是古老历史与文化的肌理。我敢说,这世界上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位




菖蒲河沿



红线胡同

     一枝铅笔很轻,他画的胡同很沉。胡同,是老北京民宅的建筑形式,更是古老历史与文化的肌理。我敢说,这世界上迄今为止,还没有哪一位画家能像他一样,憨憨地以老北京的胡同为模特,一画就是整整20年。
     况晗,这位来自江西宜丰的画家,1989年从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毕业分配到北京后,本想静下心来画一画他自己故乡的山水,却莫明其妙地“移情别恋”,对浸透着古都悠久文化的胡同一见钟情。
     在他看来,北京的胡同中斑驳的墙壁诗意朦胧,乌黑光滑的门前石墩如同宝石珍贵,白鸽子歇息的灰瓦顶温馨迷人,就连垂花门前卧着的小狗都煞是可人……“如果说北京的胡同建筑是凝固的音乐,那么,其中包含着人们生活的音符,有低回婉转也有激情奔腾。”
     2002年,他先后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北京云峰画苑举办“留住胡同——个人宽线条铅笔画展”。2003年,《留住胡同——况晗宽线条铅笔画作品选》画册出版。2008年,《消失的胡同——铅笔画中的北京风貌》(包括“有名有姓”的106条胡同)画册问世。
     他是以铅笔画北京而知名的画家。他笔下那饱含深情的铅灰色的胡同记忆,让北京人绚丽多彩的生命时光更加鲜亮,也让至今还生活在胡同中或已经搬出胡同的人们感到生活的无比温馨。

1. 梦想在胡同的小平房里落地

     一见到况晗那充满浓郁古都地方风情与生活情趣的胡同画卷,北京人首先感到惊讶的是画家竟然不是北京人。一位江西老俵怎么会对胡同这样一往情深并体验入微,并能刻画如此逼真、生动?很显然画家是倾注其全部心血与感情的。而他对胡同深深眷恋的感情何来?
     生活有时候捉弄人,也成就人。
     如果况晗从一开始就住在高楼大厦中,拥有宽大的房子,北京就会多了一个中产阶层人士,而少了一位用铅笔留住胡同的画家。
     上世纪90年代初,刚到北京工作不久,单位调配员工住房,他们一家三口由东城区和平里的一幢单元楼里搬出,住进雍和宫附近的北新胡同12号院的一间小屋,面积只有9.13平方米,且朝北背光,甚为局促。比空间更显灰暗和局促的是他的心情。想想自己好歹在大学里也是获得“徐悲鸿奖学金”的人,就更为眼前的窘况而郁闷。为不影响妻子和孩子的起居,他只得坐在院子里画画,用最简便的方式——水彩或铅笔,画身边最普通的景物——院墙、盆花。最是门前那棵长满湿润叶片的石榴树,常会在暑气难消时带给他一丝丝凉爽。
     “冬天到了,邻居大妈来串门。先问我是哪儿的人,又聊些别的。她知道我是江西人后,就特别不放心我生炉子,怕我中煤气。她查看煤火,还要看看烟囱的拐脖朝向哪边。做饭时也会瞧瞧火烧得旺不旺。我感觉心里很暖和。原来北京人和我家乡的乡亲一样,热情,友善,乐于助人。”
     从京城辛苦操劳的底层民众身上,他看到了父亲、母亲的影子。也想起小时候,为满足爱画画的奢侈爱好,父亲每天早起背着背篓上山,趟着草叶上的露水去砍柴。一筐柴可以卖2毛5分钱,而买一枝好的铅笔要花3毛钱。母亲自己腌制咸菜,拿到集市去卖,1斤咸菜才能卖3分钱,就这样,她居然累积了十几元钱。看到父母如此艰辛,他也常从山里带回一担柴火,或背回一篓竹笋、一篮山果……
     慢慢地,况晗爱上了胡同小院里的一切,爱上了邻家大爷、大妈,也爱上了北京四季分明的变化:早春树枝上的残雪、盛夏房檐下的瓜秧、仲秋窗棂前的月色,隆冬门缝里的寒风……
     假使画家凡高不曾过着最底层的贫民生活,也就不会有他对底层劳动者的了解与悲悯,不会有他慰藉苦难世人的阳光作品。关于凡高,一位英国美术批评家的说法很有趣:“他用全部精力追求了一件世上所见最平常、最简单的东西——太阳。”况晗也用他艺术家生涯中最宝贵的壮年时段,全身心地追求了一件在北京人看来最习以为常、又最没齿难忘的东西——胡同。

2. 第一张胡同画,画在家门口

     看过况晗既具有历史文献价值又充满艺术灵气的胡同画册,人们会很自然的产生第二个疑问。作为一个大学美术学院科班出身的画家,为什么要舍弃油画与水彩画等艺术形式,而采用似乎已经不很时尚、不具备丰富色彩表现力的工具——铅笔来画胡同?
     画北京的胡同,曾是很多画家有过的经历。用油画来画的恐怕要多一些,但油画所用材料含矿物质,似乎更适合表现欧洲的石头建筑与田园风光,处理起胡同这一题材就显得有些生硬和不适。水墨画的颜料包括植物质与矿物质两种,但其明显特征是较适于表现自然景观,而拙于展示人文景观。水彩画使用的是透明颜料,较为适用于讲究清新明快的风景画作,却不太擅长表现具有厚重感和沉实感的景物。
     正是一位旁观者无意间的一句评语,刺激了画家况晗。“一天,在胡同里画画时,站在旁边观看的人不少。看的人多,说什么的都有。在我收拾画具,准备离开的当口,有一个小伙子夸赞了一句:‘不错。你这幅水彩画,真有点儿像江南水乡啊,雾气蒙蒙的,多美!’”
     况晗听了这话却美不起来。
     “他这句话似褒实贬,一下子提醒了我。他是在说,我把北京的特色景物——胡同,画成了江南的特有景色——水乡。”
     当况晗试着改用铅笔勾勒胡同时,立时找到了创作的感觉。
     “我的第一张胡同铅笔画,画的就是我家的门口,再熟悉不过的北新胡同。尤其是我们住的小院儿,别看院子不大,总共男女老少20多口,那个热闹劲别提了。我儿子是在这院儿里长大的,有一帮他的哥姐至今也常来常往。那时,儿子常常是跑到人家家里去看电视动画,一会儿是王家,一会儿是卢家,吃饭时我得挨家挨户去找。儿子说话晚,到两岁半才会说。记得有一次带他出门前,儿子突然大喊一声‘啤酒、汽水、二锅头’,把全院的人都惊动了,唉!天天的耳闻目睹,说出来的第一句话竟能是胡同里的叫卖声。”
     况晗怀着感恩的心说:“我非常幸运地生活在胡同里,时间愈长感情愈深。胡同生活丰富多彩,其中最让我感动的是浓得化不开的人情味。我常常拿着画板坐在某个角落里静思,寻找我的感觉,听着很深的胡同里传来‘西红柿便宜,洋白菜一块三斤’的叫卖声。我想那写着‘裱画’字样的玻璃窗户里面,一定有位离休老人,在尽他的有生之年,把美好留给世人。我想那小卖部旁足足打了半个多小时电话的小姑娘,一定是初涉爱河,在向他的心上人诉说着爱慕之情……常常渴了就向胡同里的大娘讨碗水喝,大娘总是很热心,并向我讲述些胡同的演变或故事。饿了,我就去胡同里的小店里买碗馄饨,加上几个小笼包子,听着同吃的食客大着嗓门侃山。”
     很奇怪不是,他只要一拿起铅笔来,心中的浮躁之气全无。
     “总是感觉铅笔画很接近胡同,因为铅笔铅色与北京胡同的灰色有巧合之处。铅笔画虽不色彩夺目,但有自己纯粹、雅致、静谧、高洁的独特魅力,铅笔朴素的线条,稳重厚实的灰色调,更适合表现古老朴素的北京胡同韵味和气质。正如美术评论家李一先生所言‘内容找到了恰当的表现形式,或者说题材邂逅了它的知己——很贴切的表现手法。’”

3.胡同是日新月异北京的根

     古都北京有许多气魄宏伟的建筑,被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就有6处之多,如长城、故宫、周口店北京猿人遗址、颐和园、天坛、明十三陵,更不用说那些瑰丽晶莹的现代城市地标——鸟巢、国家大剧院与北京T3航站楼……然而,有人去热闹的地方看景,也有人到寂静的所在写生。艺术家们的性情差异,导致其选择大相径庭的艺术表现对象。况晗痴迷于不那么伟大崇高却平凡朴实的胡同。这又是为什么?
     “在胡同里画画时,当然有人问我,为什么不去画天安门、故宫、长城、天坛呢?为什么偏偏画这些不起眼的小胡同?——胡同的变迁太快了啊,有些胡同今天不画下来,明天可能就不见了。故宫是我们的国宝,一定会保留并修缮好。可我们若只有宽敞的故宫,没有了这么一些狭窄的小胡同,过一些年后,我们的后世子孙,参观完故宫后是否会问我们,那几个朝代难道只有皇帝吗?他的子民住在什么地方啊?所以,我有一种紧迫感。哪儿的胡同拆了,没有能画下来,或者是连资料都未能留下,我好像就欠了它的,心中非常的不安。就像自己的一个长辈将要离去,而你是个画家,为什么不给他画个像呢?也好让我们后人留个念想。北京的建设日新月异,不管我们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不能忘本啊!胡同——那是我们的根。”
     胡同的根须,绵密、悠长,你听到根的呼吸了吗?
     “胡同——她是活的,她是有生命力的。除了每条胡同都有话说,有故事,有着传奇般的经历外,你如果在胡同里呆的时间久了,用你的心、静静的去品,你就会体会胡同的另一番滋味,能听到胡同的呼吸……”
     但画胡同还是蛮辛苦的。
     “春秋季节,跑胡同凉爽,夏天就得冒着高温,顶烈日。记得是1995年的夏天,我从早上六点半出发,计划一天中沿着建国门内大街跑到朝阳门内大街。我先骑着自行车来到东单,从北极阁胡同开始,以朝阳门南小街为界,接着新开路胡同、西总布胡同、外交部街、东堂子胡同、红星胡同、遂安伯胡同。一条接着一条,生怕漏掉一个角落,能入画的停车,取景,每个角度都看看,角度满意了就把它留下。就这样,在胡同里左看看,右瞧瞧,不知不觉,已经到了前拐棒胡同,当时只觉得头晕目眩,胸闷难忍。这一定是中暑了,一看表已是中午两点多,就拖着像罐了铅一样的脚,精神恍惚地骑着车回到家中,大病了一场。而轻微的中暑是常有的事,星期一一上班,同事总是好奇,因为我的眉心总是多了一块鲜红的色彩,其实是我们南方人治疗中暑的良方。”
     南方人住在北京最怕的是冬天。 “冬天,我有一套行头。夫人为我准备了一双牛头鞋,一身棉衣棉裤。牛头鞋有三斤重,棉衣棉裤我在南方可没见过这么厚的,折起来比一床被子还重。再穿上三双袜子,带上两副手套——里面是夫人亲手织的羊毛线手套,外套羊皮的。头上是夫人织的羊毛帽,就留下两个小洞洞,让我看清前面的胡同。所以在画速写或取景时,不时有人大声地说‘老大爷,让一下。’”
     他的一幅写生作品需要用许多天去完成,写生时,为了把握好光源,必须是每天的同一时间段,但胡同在变化啊!“今天的爬山虎才发出一点点黄豆般的小芽,而明天就是润绿的叶子;今天,门口堆放着整整齐齐的一排蜂窝煤,后天就会少了不少。自然和人文环境也在不断的变化之中。”

4.胡同铅笔画的灵感,是怎样诞生的

     况晗的胡同画既是写实的,又是写意的;既让人身临其境,又使人神游天外。但在常年居住在胡同里的人来看,胡同与胡同并无太大区别,一条胡同里的景致也没有太大差异。那么,又是什么让况晗决定画这一条胡同的这一角落呢?换句话说,一幅胡同画的创作灵感是怎么诞生的?
     况晗以他的作品《銮庆胡同》为例。 “在我创作前,总是在一堆素材里寻找感觉,要让我激动的,最想画的。当然,这并不是说,其它一时没看上的素材就不画了,也许沉淀些日子,又会对这些素材有了兴致。找到的这张片子(照片资料),是2001年8月的銮庆胡同的原貌,感觉花草长得好,就想,那些叶子如用我们的宽线条铅笔去表现,可能是另一番味道。拿着素材,左思右想,门洞太大了,可我们的第一视角就在黑洞洞的门洞里,能否把后面不起眼的门换成小门楼,让这些花花草草长在门楼上,那一定是别有情调。但我不想这么做,因为我要的是让人们知道我画的是‘这里’。怎么办呢?如何能使画面丰富而又符合情理,又不能感觉到空洞?想来想去,就在门的空洞中画上了吊着的花盆,在高点的地方挂上了鸟笼,门口的阳光下加上一只懒洋洋的狗在看家护院,这样既自然又符合逻辑,想好了,兴致也来了,就特想动笔。”
     严格说来,况晗画的是“宽线条铅笔画”。“我用宽线条涂明暗(我称其为经营),线条看起来很轻松,其实是最艰难的,除了它的排列有讲究外,还得手臂必须很用劲的去画。想想,我们表在画板上的画纸是硬的,我们的铅笔是硬的,如果是线,那面积小,可我是用的面啊!这是物理现象,受力面积越小,阻力越小,受力面积越大,阻力就越大。每一幅画的创作过程,我都是从主体开始,銮庆胡同也一样,这样,我在心中能掌握好主次、明暗、虚实和空间的关系。”
     另一幅作品《魏家胡同》,则是描绘胡同雪景。
     “我是南方人,南方的雪可没北方这么大,保存时间更没这么久。大雪纷飞,让我灵感飞降。而用铅笔画去表现雪景,在我之前还真没有见识过,也只有我的宽线条能达到这种效果,宽线条的飞白,正巧是飘舞着的雪花。飞白的粗细、宽窄,使飘舞着的雪花层次分明。原本这条胡同里寂静无人,并没有那几个学生,也没有打雪仗,这些都是我创作时的灵光一现,我想象应该有这样的场景,于是就加上去了。这样一来,不仅使构图更加严谨与完美,也让画面充满生机。”

5.一位大姐面对胡同画潸然泪下

     况晗胡同画的艺术价值,自有艺术批评家去品评,而对其具有审定资格的人,还应包括胡同的主人——四合院里的居民。居住在胡同里的人是怎么看况晗的胡同画的?
     明代画家石涛在其印章上刻有其名句:“搜尽奇峰打草稿。”——那是他要通过其绘画作品“代山川立言”所下的艺术创作准备的真功夫,并最终到达了“与山川神遇而迹化”的境界。况晗呢,他是“搜尽‘胡同’打草稿”,而“代‘胡同’立言”是其夙愿,“与‘胡同’神遇而迹化”是他最终的成就。
     天上的星星,我们肉眼能够看到的大概有6000多颗;北京的胡同,在历史记载中共有7000多条。
     自1990年开始,两个10年过去了,况晗背画夹,骑着车,踏便四城千百条胡同。有的胡同他来过几十次、上百次,胡同里人把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背影当作胡同一景。
     “胡同之于北京,正如小桥流水之于苏州、白墙黑瓦之于徽州、还有吊角楼之于湘西,客家土楼之于闽南……具有700多年历史的胡同,接续着一座古都的传统,承载城中百姓的喜怒哀乐柴米油盐,是活着的岁月遗痕,也是曾经的城市符号。这样一个经历风雨、饱经沧桑的‘自然’景物,当然是艺术家绝妙的创作源泉。亲眼看到北京胡同的变迁,我怎能无动于衷。以前我画过的胡同,如今已是高楼林立,可能搬出去的居民都找不到自己原先的家在哪个位置。想到这里,我就开始整理我画过的胡同,以画过的胡同为主体,再加上同一条胡同,同一地址,同一个角度的现状照片,对比着看。不做不知道,做了连我自己也惊讶,胡同的变化太大了!是高兴?伤感?心中五味杂陈。同时,也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渺小,胡同改造那么多了,可我才画这么点?起步晚矣!”
     的确,况晗画笔挥动的频率虽快,却也还是赶不上城市建设的步伐。不断有整片整片的胡同居住区在人们的视野里消失,失去的永不再来。铅笔画已成为一个稀有画种了,但愿胡同不会成为稀有建筑。读况晗的胡同画,像是在读历史,并很自然地想起17至19世纪间描述老北京城的西方版画,如《北海湖中景象》、《清明祭扫》、《男孩子的学堂》、《女孩子的学堂》等,一幅幅生动画面皆为历史肖像。今天的现实很快就会成为明天的历史,而明天的历史将会成为珍贵的记忆。“一次,我拿着我的画,去找当时作画的地方,结果找不到了。我就问一位大姐:‘大姐,这是东北园胡同吗?95号,我都记得的,我画过它的。现在怎么就找不到了?大姐,你看我这画!’她说:‘这不是我的家吗?我们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你居然给画下来了!’她跟我说了很多老宅故事,她爷爷是作家,是著名古籍版本学家、目录学家、古旧书业经营家孙殿起,著有《贩书偶记》、《琉璃厂小志》……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慢慢流了下来……胡同,也是未装订成册的古籍呀,需要妥善保存。”
     正像况晗所感悟,铅笔画本身具有一种平实、朴素、不饰张扬与喧哗的性格特点,而这一特点恰好与胡同的内在气质相暗合。胡同以其铅灰色的外表与并不高大的建构呈现出一种沉静、素雅、不慕辉煌与荣华的谦和气度。
     因此,铅笔画好像就是为胡同而存在的一个画种,而胡同也凭借况晗的铅笔画而彰显无穷魅力。


                                                   (原载2010年09月03日《北京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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